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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深处的春节小吃

发布: 2013-3-14 19:21 | 作者: 胡仄佳



        在国内生活,春节是传统大节,在世的外婆在我们家过节的话,定会做点特别应景美食上桌,当年端得出的大约有自家做的腊肉酱肉,鲜猪肉和蒜苗炒的回锅肉和好几样素菜,加上汤圆之类甜食,春节就算过得很隆重。节后去亲戚家“走人户”,互相拜节时吃人家的“隔锅香”美食,对小孩子的我来说也很有吸引力。可我父母都是重庆籍,在蓉亲戚只有姨妈和父亲三位堂姐家,几家人春节的菜肴形式内容差不多,难得有意外之食,在那几十年里,过节能有大块肉吃就已谢天谢地了。
        去餐馆大吃一顿热闹过春节便是闻所未闻事,小时盼着过春节的我断无此类记忆。年轻父母当时的工资收入不错,但有三个孩子要吃饭穿衣读书要养活,不能随意开销。我家在美食之都的成都市中心居住经年,总府街,春熙路,商业场几条街上餐馆众,在餐馆吃饭贺节竟是未有过的念想。
        那是个川菜名声依旧响亮但各家餐馆极度低调,被公私合营后的名老餐馆惶惑不知了前世今生,所谓传统大筵席被“腐朽没落”的恶名压得抬不起头来,根本不敢写上菜单来的。川菜竟也随政治格局变脸,拼命压低身段求大众化的餐馆仍活着,却蓬头垢面。即使如此,普遍工资低得不能再低的百姓与这样的餐馆食无缘。不过好在成都的美食历史是太深厚,再是严重革命也无法彻底铲除传统名小吃,那些花样百出且价格经济的美食。布衣草民穷到捉襟见肘地步,过节期间还是要设法买碗担担面,三合泥来欢愉胃慰心,川人热爱美食的基因十分顽固坚韧。那年月的人家为春节到来,家家户户多少是要烟熏几段腊肉香肠。
        不过羞愧的说,我的春节家庭美食记忆可怜,父母有川人爱吃基因但很不会做菜,尤其是我妈。从小我们的日常三餐皆是从父母所在的歌舞团艺术馆的伙食团购买,伙食团卖啥我们吃啥,伙食团卖荤菜的时辰就是我们家“打牙祭”的节时。后来不时看到他人回忆母亲的饭菜如何香美,我却死活挤不出这样文字来,我妈一辈子下厨没几次,更没做过任何特殊美食来让我刻骨铭心。
        幸好另类的春节美食记忆补上了缺失,那是我们曾在草堂寺和青羊宫里临居几年时间所赐,在那特别的环境里热闹过春节的印象,让当时还是个胖嘟嘟圆滚滚的小丫头记住了些美妙场景画面,我以为我啥都没记住的活了这么多年,不料那形象味觉居然悄悄藏在脑沟里,今年春节到来之前,轻轻一触,即活泛起来。
        道家的青羊宫和百花潭里本来花草茂密,花会这天,成都郊区农民用鸡公车推,担子挑着,背兜背的带来他们种的腊梅,桃花,水仙花,玉兰花,四季海棠,来赶花会。那时的成都人是集体清贫但爱美爱春爱花的心在,只要走得动的成都人这天或早或晚大多是要来赶花会的。据说始于唐代的成都花会,花潮里夹带着各种时代名小吃的画面犹如千年长卷,试着幻想,真是妙不可言。
        因为当时家在青羊宫里,我们家人就不用早起慌忙赶路来赶花会,只需睡够觉,起床梳洗后出门即可。父母领着我们,兴冲冲往平时清静此时热闹非凡的人群花堆里钻看。我想我真迷的还是那些小食摊,被香味牵着鼻子恍惚神游,看人炸香喷喷的窝子油糕和糖油果子,看山楂如何被竹签串成一串,往糖锅里一滚变成亮晶晶的糖葫芦。尤其爱看那刺激的“三大炮”喧哗炮制,小丫头的我肯定是看得目瞪口呆,被那种几乎是行为艺术或杂技手段的表演游戏性美食彻底迷住,三大炮好吃不好吃我真是记不得了,但那份独特川味的好玩厨艺表演精彩难忘,在那摊前看很久也不想走开。要说春节美味记忆,首选一定会是它。
        “三大炮”的可供入口的软件材料并不复杂,“炮弹”是摊主自泡自捣的白糯米熟糍粑,成条放好待用;用黄豆加白芝麻炒熟磨成的粉,是未来三大炮的香外衣,黄豆芝麻粉很多要厚厚铺在竹编圆簸箕里;然后还有一盆甘蔗红糖熬好的红糖汁,基本食材备齐。硬件案头设备是寻常人家难见的:长方形厚木板用两条长凳垫底,长条桌似的齐腰高,两到四个大黄铜圆盘重叠摞放于长方形木板中,出尺把宽的木板空间尽头来。铜盘的尽头处是斜放的,厚厚铺满熟黄豆芝麻粉的竹簸箕。
        一切就绪,摊主拿起一团微温的糍粑,手挤出一二三个团子来之际,顺势手快的将三团糍粑挨一砸向木板,受力度精确的糍粑团从木板上弹起越过铜盘,呈弧线恰好落入竹簸箕里滚满黄豆芝麻粉换了新颜。三个糍粑团扔出之间仅有秒的间隔,出手之快之准确,糍粑团仿佛有线相连,相跟着飞去木板空档完成弹跳运动。三团砸过跳引得木板上的铜盘激动起来,发出“咣咣咣”三声铜响,糍粑团是伴着打击乐声堕入竹簸箕中的温柔世界。摊主拿起满身滚沾喷香黄豆芝麻粉的糍粑入碗,浇上红糖汁撒点白芝麻,令食客口水嘀嗒的“三大炮”就大功告成。
        那三大炮摊主通常是老实巴交的成都小个子男人,几碗三大炮响亮过后,初春的寒冷不见了,围裙下的肌肉鼓起,脸红彤彤的生出一丝得意自豪颜色。
        父母不耐烦了要走,我只好跟着走。走到糖饼挑子前我再耍赖不肯移动,父母会给我几分钱留我自看,告知不许乱跑,等我们回来。那时治安还好,难得听说小孩子被人抱走偷卖的事情发生。
        这美食制造场景我百看不厌,糖画艺人不像三大炮炮制者有那么武辣雄壮姿态,需要闹出惊天动地声音来招揽食客。糖画艺人斯文,手执小深勺舀起滚烫糖汁,在涂过薄油的白玉板上滴画,手腕这一抖那一颠一顿,一只小鸟,一匹马儿,一只蝶就成了。画得兴起,一只白玉板那么大的大龙或凤凰就线条复杂栩栩如生起来,再顺手拿过长短合适的竹签,适时按嵌在还未冷却的糖画上,稍候,用小铁铲左右几铲,糖画被巧妙完整剥离于白玉板。
        糖画艺人将他的作品插在挑子另一头的粗草捆棒上,草捆上糖画渐多煞是好看,看得小孩们团团围住万分眼馋。父母大方掏出分币买下一鸟一蝶,孩子捏拿在手上把玩好久才舍得轻轻咬一口,还生怕过猛咬散架了它。
        有小小转盘的糖画挑子最能勾起小孩也有的贪欲,小丫头我就总梦想以小钱赢只大糖龙,盼盘上那转签能停在大龙图案上。把父母给的分币交给摊主,伸手使出吃奶劲拨转竹签,先快后慢的竹签总是停在三个五个小糖饼的图案上。失望之余捏紧糖饼竹签,小黑钮扣大小的小糖饼,舌尖咀舔着,等待父母回来带我走,时间过得很甜很慢。
        长不大的记忆能记得花会上那么多的美食,旋子凉粉,凉面,甜锅盔,椒盐锅盔,白的黄的辣的蒜香醋香淡淡,刻痕于某块时间之石上,所有上不得节日大场面的美味小食记忆,与那些灰暗明亮的日子混在一起,其滋味远远超过今天我所能买得到吃到起的山珍海味。当年那些美味小食香甜入我口时,我以为不过是小傻丫头私人的味觉体验,殊不知我品尝的是那个时代的体味,在那样的岁月里,与我的父母亲人与所有同时代人,以舌尖味觉感受了春节的欢乐与沉重。  
        定居澳洲后的我离传统春节越来越远了。每当国内朋友提此话题我就踌躇不知如何作答,澳洲所在的南半球与北半球彻底反动,在夏天过春节怎么说也别扭,不过也罢。然而记忆基因犹在,在此时,在澳洲的炎夏中,童年记忆中的美食味觉蘇醒,领我神返春天的北半球,悠悠还乡……。
        
        2013.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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