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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先生的最后时光(之一):守护与送别

发布: 2013-3-07 19:20 | 作者: 陈丹青



        桐乡第一人民医院,全楼簇新。十二楼住院部VIP病区11号房间,是木心的病室。躺在两边有栏杆的床上,先生的左腕插着输液管,间歇醒来,床头被摇起,他侧靠着,和我喃喃说话。他的嗓音原是低沉沙哑,这两年已乏力笑谈,此刻是因我的到来么,他的话反而多了,说一句,停一停,忽然认真看定我:
        那你是谁?
        “谁”,沪语“啥人”。这一问,比昨天初到时先生的当面不认,尤使我心惊。昨天,十一月十六日黄昏,我与内人从杭州机场赶到桐乡医院,直趋先生床前。没想到他抬脸说出的第一句话是:
        “海盗呢!他们走了吗?”
        我本能发笑,同时心神纷乱:先生谵妄了!来路上关于对应先生病重的仓促想象,当下失效:现在他也成了我不认识的人。
        “打走了!全部打走了!”我们俯向他,高声应答,如骗小孩,同时我迅速镇定自己,预备接手这骤然陌生的经验。他靠靠好,神情将信将疑:“哦,原来这样……”
        今天,上午,先生又开始与我絮絮说话,是昔年对谈时的熟悉目光,忽然,“你是谁?”我永难忘记那一瞬。
        “我是丹青啊!”我冲他吼叫,因这声叫而发急,另一念同时到位:完了,先生要死了……他微微一愣,神色转而舒缓。我仍不能确定他是否认出。片刻,如他交代自以为要紧的意思时,悠然转用浙沪口音的普通话,平静而清楚地说:
        “那好……你转告他们,不要抓我……把一个人单独囚禁,剥夺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
        现在我要试着写出这份记忆:今年,十一月中至十二月下旬,我几度守在木心病榻前,之后,是他的葬礼。谁曾守护亲属挚友走向最后的路,或对人的殒灭的真相,不惊讶,不陌生,但这是我第一次目击垂老的人,病危,衰竭,死。我不想限制篇幅,不愿遗漏种种细节。这是木心以自己的性命的完结,给我上最后一课。

        “油尽灯枯了, 现在想的都是死事”

        时间推前:今年十月下旬,先生自返乡六年后第一次住院,本意是医治白内障。陪同入院的是北京李春阳夫妇,近年与木心交谊甚笃,其时正去乌镇看望先生。手术前必须体检,一查,脉搏仅二十余,病名是“房室传导阻滞二度一型”,血压、肺功能也极度反常。院方即下病危通知,迅即转往心脏专科。经救治,各项数据迅速回升,复检趋近正常。先生吵着回家,春阳于是护送他归去乌镇晚晴小筑。那是镇方十年前为木心在故园旧址新建的家。
        春阳每日与我通话,报告病情,最后说,先生回家后已能起坐饮食,谈笑如故。为之操劳十余天,春阳夫妇回了北京:那是十一月初的事情。
        稍早,九月间,纽约华人建筑师林兵与先生商议木心美术馆事宜,我在侧;更早,七月中,镇方领导陈向宏先生面告美术馆方案年内启动,我也在侧,当天并与向宏陪了先生探看场地。
        明显而急骤的衰弱,始于2010年秋,先生虽无触目的病象,但已极度衰老,形销骨立。他瘦伶伶盘踞着他的座椅,默然不动,不再如过去那样悉心打理自己;勉力启唇,出声轻哑,惟目光灵动潮润,如孩子般来回仰看我们。稍有起坐走动,是必须两位侍护的青年,小代,小杨,左右搀扶了。
        前年,大前年,先生尚能自己行走,夜饭后必是转回客厅,作状长谈,各人沏一杯绿茶。临窗的英式写字台,靠墙的古董立柜,居中的皮沙发,诗经体《乌镇》的手书条幅,都是从纽约寓所运回。如今是在真的乌镇的故园,我们对坐着,先生一支烟,我一支烟,边旁俩小伙子,江南的粉墙、木梁,暗沉沉,日子还会很长。
        彻夜的畅谈早已不复。撑到十一二点,先生抱歉似的说,那么,休息了吧。还乡后,他通常是八九点钟便即歇了。
        现在想来好庆幸。去冬,整一年前,2010年十二月,两位纽约电影人在这里为先生拍摄纪录片,为期十天。看那时的照片,先生的面容尚且饱满。今春片花出来了,优质影像,精心的剪辑,他看去简直神气如昔,惟始终戴着棉帽,摄像时有毛毯覆盖双膝,望之如所有福相的老人——近年结识木心的晚辈便是这样地看先生,以为在这岁数,允称朗健,但我明知先生真是衰颓了。我得识木心那年,他才五十六岁,比我现在还年轻。到七十九岁归国,念及我所记得的木心,这些年他已确凿是老迈的人。
        “你看,老头子动作慢吞吞慢吞吞,我年轻时总觉得是装出来的!” 一次木心又跟我这样地说笑,说时,他才六十几岁,正和我在街上健步走着。“是啊是啊!”我爆笑。如今先生举止愈发迟缓了,我忘了这番话——后来他给写成俳句了——此刻想起他吞声嬉笑到躬下身子的模样,现在他连这含胸痛笑的气力也没有了。
        谁不在心中对迟暮的老人略起倦怠么?近年,说实话吧,先生已难得惹我兴致勃然。谈锋,语笑,都还在的,但如所有老人,便是木心,也终于再四说起我早听过的人名、警句、轶谈——三十年代他的母亲如何率领街坊扑灭大火的故事,至少与我说起过六七回——我大笑,或表惊异。先生似乎着即看出我的佯装,随之报以狡黠的,我所经年熟悉的轻笑,与我对视,在对视的一瞬,无声交换了彼此的宽谅——但愿我没会错意吧——稍稍静默后,于是起别的话头。
        他不再留我。有时住一夜我便离去。二楼客房,开窗即是西邻的竹梢。前年来时,车近东栅,但见先生满头白发候在宅院大门口,到去年,仅在客厅门帘处站着迎我了,如在冬日,他会当胸抱一枚老式的暖水袋;到今年,先生艰于起立,就坐在沙发上等我进屋趋前,俯身拢他一拢:他日益像个小孩。翌日我要走,便跟随他缓缓行到小门沿,待他颤巍巍立定——周身很轻很轻——给我抱抱过,朝我微微颔首,我就撒开步子走了。
        他也不再费心维系我俩勉力合谋的欢谈。如我母亲,他耳背了,羞惭而无辜地看看我——这是他老迈后新的神情——听我扬声对他叫。今年夏秋的两次来,我眼看他半碗汤,勉强几口米饭,就点起烟看我们吞吃,满桌江南菜是本镇沈师傅做的。饭后,七点刚过,先生便轻声而断然地说:“好了,上去睡了。”这在早先从未有过。回京通话,交代琐事一过,他温静地说:“油尽灯枯了。现在想的都是死事。”我沉默,不知该说什么。我久已听惯木心说及死亡:他人的,或自己的。他惟不去医院,也不谈起病与治病。
        受寒,胃绞痛,失足跌跤,在纽约他就不给我知道。总要自己熬过去,事后平然说起。2003年那次看望他,他正病中,久谈不支,便回卧室躺下缩着,我进屋看他,他要我走开、回去。我知道木心脾气。如今小代小杨也知道的,说是先生日常梳洗一律关门自理,略有不适、不便,就锁起房门。
        这样地,直到十月底春阳来电话:先生住院了。

陈丹青记录木心病榻胡话和画木心的本子 (南方周末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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