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卧房兼書房一角的牆上，掛有一具電子時鐘，三角型的外觀造形，連秒針也是三角形的一個小紅點，走動起來一跳一跳的，有点滑稽。學藝術的女兒一買回來，就被我看中。電子鐘的心臟很小，只有一個豆腐乾大小的盒子，一粒乾電池就能讓它活一年半載。照說它也應該像其他家裡成員一樣無聲無息的默默存在，而這個小傢伙卻不一樣，自從來到我家，就像闖進了一個頭大腿短的侏儒，成天在家裡邁大步，一板一眼，步步踏實，從不零亂。內人平日睡覺從不怕吵，現在夜深人靜時，居然也感威脅。我對她說，大事不妙，我們迎進的不是一個小小的計時器，而是一個非常固執的時間老人，他在對我們有限的生命毫不留情的作步步踐踏。她笑我這個寫詩的人想像カ太豐富，太過敏感。我對她說事實俱在，一點也不誇張，你看我們被壓彎的背脊，臉上額頭上的溝渠，頭髮上少掉了的色澤，不正都是時間這老人施虐的證據。
對於時間的存在，我們都是茫然無知的，一定要到身受其害，才知道它己在身上重重的輾過。如果時間也像金錢一樣歴歴可數，也許才會知道怎麼去把握它，利用它，讓它不會那麽快的為所欲為。記得從前有個電視娛樂節目，主持人動不動就叫「時間暫停」，果然現場所有人都停止不動，好佩服他的權威性和果斷力。可惜那只是一個歌唱競賽節目，喝令停下、還可從頭再來。真實的人生裡，誰也沒有這種本領，讓時間倒帶。
早年我曾因痛感時問的宰割寫過一首詩，最後幾句是這樣寫的：
「時間用推進的槳葉
將我一絲一亳的割切
使我細微得不能連綴成衣袂
寫詩只是被支解前
無可奈何的讖語。」
寫這首詩的背景是早年我坐軍機到戰地去出任務，巨大奮力推進的螺旋槳使我聯想起木材加工厰那由馬達帶動的圓鋸，一支支數人合抱的原木，在圓鋸高速運轉的鋒利切割下，被支解得支離破碎。現在的我不也是這樣被分分秒秒的時間所凌遲麽？從沒想到時間竟也如此無情鋒厲。
百年多前出生的德國大詩人里爾克曾寫過一首膾炙人口的詩《時間之書》，有些句子常常被人引用。里爾克將時間對他的烕脅看成是一種冷酷無情的金属拍擊，使他戰憟己，但他沒有悲觀，仍覺得自己有力氣，俯身奮力將時間緊握。里爾克的方法值得借鏡，對付步步進逼的時間，不能妥脅，不能向它俯首稱臣，必須以攻為守的採取一些對抗行動，軟硬兼施，將時間這頑童為我所驅使，供我所利用。當然人與時間的拔河，人總是會輸的，但是總得奪回一些戰利品。
（ 2013／1／25載台灣中華日報副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