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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泰山记

发布: 2012-12-27 18:14 | 作者: 于坚



        虽然这个时代最时髦的登山方向是朝着海拔去,人们穿着德国或美国设计、中国制造的登山鞋,朝珠穆朗玛去,朝阿尔卑斯去。但泰山依然是中国最伟大的圣山,至少在普通人心目中。登泰山不难,不必有什么登山装备,甩着两只手,最多在山门那里花5元钱买根竹手杖。泰山的一个意思,就是任何人都可以登上去。“泰,安”《字汇》“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庄子·庚桑楚》 “泰而不骄,威而不猛”《论语·尧曰》此山如果不泰,而是奇险危绝,那么大多数人是爬不上去的。比如华山,现在旅游的人多了,因为开通了缆车,过去能够登上去的,基本上是探险家。泰是一种普遍广大深厚永恒的定力,共享的范围广阔。所以登泰山是一种赶庙会式的活动,红男绿女、南腔北调、扶老携幼,浩浩荡荡、摩肩接踵,不是去探险,而是回家,回到某种永恒的怀抱中,安于泰。所以《公羊传说》:曷为祭泰山、河海?山川有能润于百里者,天子秩而祭之。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遍雨乎天下者,唯泰山尔。
        孔子登泰山,想必与今日大多数人登泰山一样,悠悠晃晃,一路妙语论道,述而不作,把老生常谈说得个字字珠玑。在松荫下听一阵雾,走一段,又卧在肥石上听一阵溪唱,再走一段。边走边思,思路,必须安之若泰,如果每走一步都要惊魂半晌不定,“畏产生于敞开了的未来,惧形成于丧失了的当前”(海德格尔)就没法思了。“存在之思是一种高级的漫游……幽僻小径,它拒绝成为一条拯救之道,也不会带来什么簇新的智慧。这条小径至多不过是一条田间小路”(海德格尔)我曾经去德国海德堡,那里的山上有一条“哲学家小路”,据说费希特、谢林、黑格尔、费尔巴哈、海德格尔……都走过。我在一个黄昏上去走了一段,今日回想起来,那山也是泰山似的安泰。只是冬天不能走,因为小路用石块铺起来,冬天一结冰,行走就非常危险了,所以路口赫然有一块牌子告诫,冬天有生命危险,不得进入。哲学家们在冬天,只好像熊一样冬眠。
        上泰山的路有很多条,只有孔夫子的老乡——本地居民知道。大多数游客都只有走用石阶修起来的,要收门票的这条。泰山本是舒缓陡峻地势不同的,登山的直线一修,山势就成了一直达山顶的陡坡,省略了原始山路的七弯八拐,时间也快多了。但许多路段很无趣,石阶一蹬接着一蹬,登山者喘气喘得像是在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年轻人还要比赛,最短时间抵达山顶成了登山唯一目的。我估计孔子当年登山,必是依着山势,之字攀登,“仁者乐山”如何乐得,乐的就是它是山,山有山的路,要在林泉松壑之间绕行,顺着地势,它高你高,它矮你矮,它平你平,它陡你陡;它雾出高岫,你拨雾而深,它泉过低谷,你涉水而湿;水一样地随物赋形,顺着山之路,而不是一条强行霸占的直线,泰山没有这种直线。登顶也不是唯一目的,对山势本身的体会才是登山之乐。现代人虽然不登珠峰,但心思与登山队员还是一样,只盼着登顶这条“拯救之道”,而忽略“途中”。更快的,还可以直接坐车子到山腰,再乘缆车,几分钟就可直奔山顶,省略了泰山。泰山之顶,如果不是盖了许多庙宇,原始的样子,最高处就是几块枯石,就像失去了头发的秃子。
        我们一行,也逃不脱“抢占制高点”这种时代哲学的影响,第一日上山就错过了泰山经石峪金刚经石刻,那石刻在登山直线的一侧,旁枝逸出处,泰山的一条缝里面,秘藏于松树之间。眼见行人个个低头赶路,就担心自己走慢了泰山就要被高速列车运走似的,错过了圣经。
        孟子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孟子尽心上》易经上说“泰,小往大来。吉,亨。” (《周易》泰卦)小往大来,从小鲁到小天下,孟子超越性地阐释了孔子的登山之旅,“登泰山而小天下”,将泰山形而上了。泰山在孟子这里,不是一座实实在在的山,而是一座圣山。“拯救之道”。所以给我这个读书人一种印象,泰山似乎像西奈山那样,寸草不生、只有石刻、不朽的文字、神迹。我为泰山准备的不是脚底板而是磕膝头。
        当我在一个春天抵达泰山时,发现它其实草木葱茏,流水潺潺,满山鲜花,松、柏、柳、杨、槐、梧桐、瓦松、山柳、花楸、垂枝朴、石竹、麻栎、海棠、野樱花、核桃树、枣树、杏树、桃树……万木林立,山谷苍翠。飞禽走兽想必也是有的,只是躲着我们。最美的是山北的泰山美人梨,正大群大群地开着花,像是刚刚下了一场小雪。山谷中到处是敦实的美石肥岩,深厚浑圆,其间溪流潺潺,山景柳暗花明,峰回路转,雾去云生,真是一座可以颐养生命的灵山。据说历代帝王来泰山封禅,都要“食素斋,整洁身心”,素斋,就是大地的原生态,生命的本源。齐鲁大地,呆板的大平原上忽然出现这样一座天赐的花果松柏清泉美石之山,那就不仅是给养,也是启示。世界已经如何,世界应当如何,泰山是一种准绳。道法自然不是乱法,上善若水,法的是泰山。“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如果荒山绝岭,大漠孤烟,孔子大约也生不出“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的哲思吧。这就是泰。
        如果把满山的松比做笔,把满山的巨石比做墨,流水青天,那么登泰山就像是在文房四宝中行走,何况历代文人还在山石上刻了那么多字。在石头上刻字是大事,那石头本是黑暗之身,字一旦镌入石皮,石头就被文身了,文明了,被文照亮了。石头本来不朽,但现在升华到更高层次的不朽,在我们这些一代代生下来又死去的人类中不朽了。中国文明就是文的明,文明就是神明,文是具有神性的,文不是抵达神的阶梯,文字就是神力的表现,无非力道强弱罢了。每一代人都知道泰山石刻,登泰之路就是一部中国书法史,山脚是近代的,力道气息奄奄。到了山顶,写字的是秦朝的李斯,遒劲刚健。内容也不同,近代的文人,小聪明多,有个秀才题在岩石上的字是“二虫”,什么意思,同行中有智者,猜出是“風月无边”。山顶有唐玄宗亲自撰写的《纪泰山铭》“《尔雅》曰:“泰山为东岳。”《周官》曰:“兖州之镇山。实为天帝之孙,群灵之府。”“其方处万物之始,故称岱焉;其位居五岳之伯,故称宗焉。自昔王者受命易姓,于是乎启天地,荐成功,序图录,纪氏号。朕统承先王,兹率厥典,实欲报元天之眷命,为苍生之祈福,岂敢高视千古,自比九皇哉。故设坛场于山下,受群方之助祭;躬封燎于山上,冀一献之通神。”浩浩荡荡,光明磊落,又大气又谦卑。就是天下第一人,也还是战战兢兢:“岂敢高视千古,自比九皇。”李斯的字,意思看不明白了,只剩一笔一画越发苍凉雄劲,似乎上天被这文字的神力感动,风吹雨刷,雷摹电刻,日日夜夜跟着描画,无数岁月后,李斯无奈,又把他的字还给了天,可谓天书。
        导游说,明天早上五点起床去看日出,这个景点只有住我们店的才能去。早上起床,旅馆门口黑压压站着一群人,都穿着军大衣。大衣是旅馆里租的,押金50元,租金十元。口渴,就看见旁边的大婶在卖早餐,就向她讨一碗水,她不给,要喝么,5元一碗。也只有喝了,是我喝过的最贵的水。登山的大道上,人声鼎沸,一股洪流在黑暗中朝泰山顶涌去。我们这个小分队却离开主流,沿着一家单位的后墙,跌跌撞撞摸着黑,偷袭似地上了山。导游说,这是我们旅馆自己开辟的小路,可以走到泰山最好的观日点。气喘吁吁地到了那里,天微明。隐约看见山边上有一块巨石,上面刻着“天下第一山”几个大字。导游是个红脸膛小伙子,嗓门特大,说,就站在这里,再过十分钟它就来了。大家都知道它是谁,赶紧准备照相机。十岁的娃娃和八十岁的老妪都是人手一台。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开机了,视频亮晶晶地像大号萤火虫。那边有了一抹红霞,犹抱琵琶半遮面,它还在化最后的妆,却不知道这边的山头上,正有一个照相机组成的炮阵对着它呢。如果朝天空那面看泰山,那就是一奇观了,每个山头都站满了人,每个人都握着一个照相机,豆腐块大的,机关枪似的,大炮型的(专业摄影师用的长焦镜头),这是21世纪早期中国的一种风俗,没有照相机人都不好意思站在人群里,那场面仿佛以前在广场上人人举着一束纸花。导游说,你们运气好呵,天气预报说今天本来要下雨的,看这天色,它不出来是不行的了。运气不好的,上山十回也看不见呢。这句话使大家在赌盘上下了注似地紧张起来,看见与看不见现在与每个人的福祉、运气联系起来了。都屏住呼吸,盯着那边。终于出现了一条长缝,瞬间就被镶上了金边,来了,来了,有人小声地嚷嚷起来。似乎声音大了会吓跑它。再看时,又合起来了,搞得大家提心吊胆,生怕它不露面。都不出声了,翘首望着,有人还默默祈祷。终于云缝里缓缓露出微红模糊的一团,像是谁家妈的小孩子出世似的,天空苍白,像失血过多的产妇。有人嚷嚷起来,出来了,出来了!快照啊!所有眼睛都钻进取景框里去看它,倒忘了就这么睁着眼也是看得见的,都挂着要留影,却忘记了看真正的日出了。快门声响成一片,像调低了音量的机关枪,咔嚓咔嚓地响着。数码相机不存在浪费胶卷的问题,不假思索闭着眼睛乱按一气,好像按得越多福的份额也越多似地。导游赶紧揽生意,他举着自己的照相机道,照相啦!照相啦!我这里有好镜头啦。他那部相机是所有相机里面最脏的一台,黑糊糊的。他让那位游客举起一只手掌,把那轮红日恰好安放在手掌上,托着个金元宝似地。许多人在他后面看他怎么取景,立即学会了,马上传开去,都这么照起来。有人立即将他的创意解构了,发明出更多,不是用手掌去托,而是用两只手掌做一个圈,把它箍在里面。甚至把太阳放到裤裆底下的都有,现在它来了,大家就肆无忌惮了,大笑、大喊。导游只揽到两三个人的生意,也笑着说,拍吧,拍吧,拍了就好。又说,你这么拍也看不出是在泰山,哪里都可以拍啊,站去二十层楼顶也能拍啊,是不是?我这个点,好就好在有“天下第一山”几个字。游客恍然大悟,又纷纷去与那几个字合影。但这石壁面向东方,又拍不着太阳了。乱了一阵,天光又亮了些,回头再看,它已不见了,东天一片苍茫。此刻与刚才,完全是两重天,它来的时候,看得明明白白,大红大紫,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溜掉了,像开会来听鼓掌讲开场白的领导,好像只呆了不到十分钟吧?但这个白天是不会有太阳了,乌云滚来,小雨霏霏。
        这时才发现导游带我们来的这个观日点不在泰山顶。山顶还在高处,挤得人山人海,有些人是整夜睡在那儿占地。导游带我们走这条歪门邪道,自有他的生意经,他知道5点钟起来是根本上不去泰山极顶的。只要看见,那就是日出,这不都是在泰山上么。他这本生意经想的是赚自己的钱,通的却是阳光大道:地点不同,日出是一样的。但许多人因为跟着主流走,都牵挂着要像明信片上那样在泰山顶观日出,结果山顶上不去,倒忘记了如果真要看的话,是很多点都可以看到的,抬抬头就是了,这是泰山啊。都低着头只顾抢路,倒错过了那轮只出来了几分钟的太阳。一路上的文人刻的字,大都在歌颂孔子。我以为山顶大约也是孔庙独尊,却不独孔庙,还有佛寺、道观、土地庙、祭天台……诸神共享山头,并未独尊孔子,泰山依然诸神共处,这也是泰山一泰。香火最旺的是泰山老奶奶庙,泰山老奶奶就是泰山女神,黄帝时代就已经被崇拜,古书称为东岳泰山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庇佑众生,灵应九州”,泰山老奶奶是民间的叫法。我以为泰山老奶奶是一种原始信仰,起源自万物有灵的时代。人们迷信泰山是一座灵山,道法自然,虚构出有着母亲般怀抱的泰山奶奶。她是一个永恒的母性怀抱,大地之母。孔庙反倒很冷清,门柱上刻着一副对联:“登泰山而小天下,黜百氏以尊六经”。当年,孔子登泰山,是跟着朝拜泰山老奶奶的人来的,那时候,还没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孔子是否曾经在泰山老奶奶庙烧香的人群中想过:“彼可取而代也”?不得而知。但后来的局势是,孔子登泰山之后,中国历史就向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去了。另一个热闹处是皇帝祭天的地点,那个点就是泰山海拔最高的几块石头,盖了庙围着。从前,此地是泰山终极处,上面就是天了,天子在此设坛,跪在石头上,泰山离天最近的地点,终于意识到他的有限,“为苍生之祈福,岂敢高视千古,自比九皇哉”。现在守庙的在石头周围围起一圈,供游客朝这些石头扔纸币,挂铜锁,意思是如此这般,就会获得好运长久永固财源旺盛,被游客围得个水泄不通,无人朝天,都向着这个石头,叮叮当当响成一片,挂做一团,黄澄澄的铜锁灿烂刺目,白花花的镍币堆成几座小丘,压住了泰山极顶。有个老者背着香挤进庙里,要借个火点香,持火炬的小伙子硬是不给他点,要收钱。老人给了钱,才点着了香。唐玄宗《纪泰山铭》被旅游部门重新描上金粉,又灿烂了,只是与旁边风吹雨打黯然失色的其它石刻比起来,很是刺眼。在上山途中我曾想到四个字:登泰仰丘,却没料到此丘不是彼丘。
        如果孔子是耶稣式的人物,那么他的德化文教显然不如基督教的血洗异教,2000年过去,孔教居然式微,日薄西山。在文革时代,人们甚至摧毁文庙。而泰山老奶奶,就是在文革期间,也是有人公然供奉着的,因为不必子曰诗云,只需朝那座山祈祷就是。泰山老奶奶是自然神,以山为基,泰山就是她,天长地久。孔子是文明神,以文为基。“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但日月也有昏暗不照的时候。文明忽暗忽明,黑暗时代,孔子也跟着黑暗,他是一种中国文身,既使道不行,也无法“乘桴浮于海”了。
        “礼失而求诸野。”文明并非只有直线前进一途,求诸野也可以说是回到开始,轮回。历史上先例不少,比如西方的文艺复兴,就是从发现希腊重新得道。比如宋儒,也是回到孔子,重新说法。
        下山路上在农家餐馆午膳,餐馆就像云南的风俗,不看菜谱,而是直接领你去厨房前,那里摆着一篮篮洗干净的山茅野菜,随你点个明白。据说泰山上可食用的野菜有150多种。这家餐馆摆出来的有马齿苋、蒲公英、山豆苗、毛木耳、树舌、松蘑、黑木耳、香椿芽、花椒芽、枸杞头、山芹。
        咏而归,小歇时瞥见路边有牌子指出通往经石峪的路,就离开直线拐进去了。这是古代的小路,顺着山势走。松老横,鸟霸道,雾厚,苔滑,没遇见人。谷忽然露出底,是一大片平坦的花岗岩,犹如天降,金刚经就刻在上面。这是山瀑流经之地,经文大多数时候藏在流水下面,只在枯水期才偶尔露出。天助我也,洪水还没有回来,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水落石出,清晰可见,雄劲飞扬,仿佛刚刚镌入。不知道是谁写的,书者已逝,继续将这些字往深里刻或者磨去它的,乃是泰山。
        沉默良久,咏而归。
        二〇一二年六月二十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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