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另一個

发布: 2012-11-29 15:18 | 作者: 黄崇凯



        來.信六
        
        還是你吧。
        你會記得,那個陰涼的午後,天空堆聚了棉絮般未被彈開的雲朵,低低壓下,陽光逃兵似的淡淡穿透,你看見自己的指影淡淡熨貼著泥土地。前夜的雨水尚未蒸散,聚攏在蜷縮的泥巴坑裡,蜉蝣踩出幾點水面凹陷。為什麼會看見這些,是因為你不知該把頭顱往哪擱。父親站你身邊,母親坐你眼前,父親低首說話,而母親目光刻意投向另一處。
        是這樣難以擱置也難以逃脫的狀態。
        像這樣的時刻,你總是希望記得,把這些剪進記憶庫,多年之後重新播放。儘管那時候的你,已經是另一個人了。想像那個自己過著怎樣的生活,跟什麼樣的人一起生活,有怎樣的兒女,做著怎樣的工作,想些怎樣的困擾……種種在時間深處才會發生的事。然後你再回首,隔著安全的時空距離,讓那個過去的你無法擊倒現在的自己。
        你走在上班的路上,幾年來沒有更替踏出門的時間點,你習慣這種熟悉感。熟稔的街道景物和一起通勤的上班族老面孔們,你總是在前一刻想著下一刻預期看見的事物就倍感安心。即使捷運車廂擁擠雜遝,但就是這種塞得緊緊的密實感,才讓你感到生活的紮實牢靠。你真的很喜歡城市和巷道。每天你都可以遇見許多面熟的陌生人,下一秒所有人的臉孔都模糊在捷運行進間的嘎嘎聲裡。被那麼多人緊緊擁在鐵桿周圍,你並不感到煩躁。
        由於是最後一天上班,你已經沒有什麼亟需處理的業務了。你早早做完了交接的工作,辦公桌的抽屜和桌面也都在這一陣子陸續收拾得差不多。你知道同事們訂了些花束也寫了些卡片祝福下個工作順心如意,但那都只是些場面點綴而已,你非常明白職場就是這樣。一旦離開工作位置,沒有人也不會有人再與他的生活有什麼交集。反倒是你想起公司大樓後方的炸豬排氣味,想著應該還會回來附近吃頓豬排飯。接著你走出辦公室。
        整個早上,你閒得發慌,觀察周圍被安置在格子裡的同事,看不見誰的表情,只有一個個後腦勺和沒間斷的電話響鈴。忙碌而冷靜,你不知道是不是冷氣過強的原因,辦公室像一艘巨大的艦艇,破著聲浪冉冉航行。沒有誰過來搭理個幾句。你想這樣也好,一切就跟平常日子一樣,並沒有什麼不同。傍晚時分,你就抱著幾束鮮花和幾張卡片,拎著空公事包告別了職場。離開時,你在公司附近的公園垃圾桶丟掉所有的花和卡片。你連一張卡片都沒有打開。
        
        收.信一
        
        他收到一封署名「我」的電子郵件。
        我?
        又是假裝什麼來自過去的自己寄來的廣告信吧。
        當時他想,是不是有那麼個印象似乎趕著熱潮寫了封電子郵件預設數年後寄給自己?他隨手打開看看。
        不是幾年前的自己。
        是幾年後的自己寄來的信。
        讀完之後,一股奇異的時間交錯感在他的內心開始如爬牆虎般,蔓延攀附了所有思緒,彷彿大口大口呼著氣。
        
        來.信七
        
        多年之後你的外貌有了明顯差距,最大的不同就是頭頂禿了一小塊地中海。你試著將幾年後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摺疊起來,對準輪廓貼緊,仔細挑出其中的變異。多了哪幾條皺紋,少了哪區塊的頭髮,鬆了哪幾條肌肉,膨了哪幾塊贅肉,什麼東西只要這麼一對照,都顯得廉價和易腐,也就不太容易相信什麼久遠了。收到來信的那天傍晚,你跳上計程車,穿街過巷來到一處窄仄的防火巷口,走向一間套房。這地方是你的私密空間,破舊,潮濕,暗啞但安靜。你總是先到巷口的便利超商買啤酒和冷凍水餃,手指夾著紙煙。每當看到大門是一張蛀滿鏽斑的紅漆色,你就感到平靜。扭開門鎖略微上提推開了門,一道窄梯延伸往上,每一階都砍削得有些不平整,卻像是腳掌鞋底會自動調整角度,服貼地踩踏。階梯上佈滿了瑣屑的油漆粉末,牆上總是有幾口結不了疤的潰爛傷口,不停流出水漬生膿。進門時,你隨手擱著身上的公事包和塑膠袋,伸手把煙擰熄在煙灰缸裡。你沒開燈,也不覺得有開燈的必要,讓自己坐在漆黑裡,感到自己被單人沙發輕輕擁著。一間小小的套房裡,除了書桌、沙發、床鋪、冷氣和小冰箱之類的必備家具,收集來的層層疊疊書架和書本,此外什麼都沒有。如果就猝死在這裡,或許過了幾個月也沒有人會發現。你本來的人生規劃應該是繼續讀完研究所,拿到博士,在大學任教,也許不結婚也不生孩子。面對滿櫃的書本,你這幾年來只當是家具裝飾品,不曾抽出其中一本書好好地閱讀。因此書頁泛黃邊角捲起不說,套房裡霉暈的濕氣和遺留的煙蒂餘燼,早就讓這一批書蒙上塵埃,像髹了一層漆。
        
        收.信二
        
        突然有一股想做愛的慾望湧上,他急促地在抽屜底部抽出色情雜誌和漫畫,拿到廁所裡坐在馬桶上一邊看著自慰。其實一點便意也沒有,那只是多年養成的習慣,甚至連廁所門都鎖了。但根本不會有人進來,也不會有人來檢查他的書架和抽屜,他就是覺得光明正大地在廁所或桌上擺著色情刊物不太安心。隨著空射的精液滾入便池,他起身扭開蓮蓬頭,對著噴灑出來的細小水柱抹臉沖洗身體。打開冰箱,他發現前幾次買的啤酒和冷凍水餃都還堆著沒動。他一點也不愛喝啤酒,只是覺得一個單身男子的獨處時光應該配上點啤酒,如果是什麼可樂或果汁之類就實在太遜了。他聽到門鈴響起,什麼也沒拿,順手把冰箱扣上,腆著肚腩走到門前,門自行開啟。
        來的是古蔚美。
        打開門,蔚美的白淨臉孔就充滿了他的視線。一進門,蔚美就摩挲著他凸起的肚皮,搔了從肚臍長出延伸到鼠蹊部的細毛。這是他們之間的親暱小動作,他總在這個時刻緊緊抱住蔚美,軀體裡漲滿了幸福的浪潮。但他們再怎麼調情愛撫,卻從來不真的做愛。他們一起靠躺在床上,他對她說了今天收到自己來信的事。
        「真的?寫了些什麼?」蔚美異常興奮的喊著。
        「我想想,嗯,大概就是好奇我現在過怎樣的生活之類的。」
        「沒有提到我嗎?」
        「嗯……沒有的樣子。」
        
        他說謊。
        其實有。
        
        來.信三
        
        你被蔚美甩掉。
        
        收.信三
        
        那封信的開頭就是以那句話作為敘述起點。他完全沒意料到,自己和初戀女友竟然變成不倫的偷情關係。他不想多說,突地潮般湧上疲憊沉沉睡去。夜半醒來,蔚美已經離開,他穿妥衣物,準備回家,來時買的啤酒和冷凍水餃他掏都沒掏,又塞進了冰箱。他回到家,扭開一室光亮,妻子和女兒都已入睡。他自己簡單在廚房下麵,撒些蔥蒜胡椒就出鍋上盤了。他沒什麼心思多想其他的事,只有間續斷裂的瑣事讓他感到疲憊。不知何時,他的生活已經慢慢被電費水費之類的數字給淹沒了。在一片數字海裡,他努力抓住幾個數字,努力把這些得來不易的數字揣在懷裡,害怕只剩下空洞的零。他已經為這些數字奮鬥幾年了,就是累積眼前飯廳裡的桌椅碗筷和瓦斯爐抽油煙機,以及眼前這一盤在這個廚房端出來的麵條。他慢慢吸吮著麵條,不切斷也不咬斷地一條條往口腔裡吸食,一邊想著這個漫漫長夜該如何打發。畢竟妻子和女兒都睡了,他總該找些事做。
        他決定去跑步,那是他蹲了一小時馬桶後決定的事。出門的時候,他想到從前母親要他養成每天晨便的習慣,以免外出時突然想上大號。後來他養成的習慣卻是再怎麼肚子痛或想大便,都要忍到回家再上廁所。他覺得很奇怪,多年來這個習慣莫名其妙被留下來了,然而當初教他這件事的母親早就離開了。
        
        來.信四
        
        跑在路燈照射的河堤步道上,往兩端綿延的道路皆看不見其他行人,只有你在路燈暈成一片橘黃的夜裡,獨自揮汗奔跑。你早就覺得氣喘吁吁,快要呼吸不過來了,卻奮力再往前加速衝刺,像是要衝破什麼界線,有那麼一瞬,你感到完全不能呼吸。好像全身血液都往腦門上拍打,太陽穴一鼓一鼓,腦中僅存的思緒還是自己寄來的信。
        你想到被蔚美甩了,夜裡瘋了似的在學校操場奔跑,跑到整顆腦袋都缺氧充血,才頹然躺在跑道上看著天頂被城市亮光噬咬殆盡的夜空,你完全找不到一顆星星。你會事後回想,被蔚美甩掉只是一個開始。經朋友介紹認識了現在的妻子,很快和對方走入婚姻。中間過程沒有一絲停頓,簡直是在眨眼間完成。婚後也很快生了女兒,一路走到此刻正在河堤跑步的你。
        為什麼你絲毫沒察覺發生的這一切都太合情合理了?所以才更讓人覺得無法接受。你深信這些事情的起點,必定早在啟動的一瞬間,就整個歪斜了。就說妻子。皮膚黝黑,整具身軀像滾筒型衛生紙,而臉型是渾圓的大餅臉,配上的卻是一雙單眼皮小眼睛。所有人對你這樁婚姻都感到訝異,你怎麼會和這樣的平庸女人結婚?但你覺得,選擇絕對正確。因為妻子外貌才具平庸,才會溫順地服從你的任何決定,從不違逆。你正是看上這一點,才毫不遲疑地和她結婚。女兒出世之後,卻和母親長得完全不像,全身上下的特徵體質都以相反方向發展。青春期之後的女兒,胸部聳起,臀部也隆起,皮膚白皙配上一張瓜子臉。要想在她身上找到和母親相像的部位,也只有那單眼皮略微相似,眼睛比起母親大上許多。你最感怪異的是,說起來,女兒竟然和你記憶中的古蔚美要更像一對母女。那些女兒外貌上的特質幾乎和古蔚美完全吻合。也因此,你有些難以接受自己竟然生出這樣一個女兒。每次看見女兒,就像看見古蔚美在開自己玩笑。
        妻專職家管,多半時間都在家,但你和她沒什麼話說。兩人同床時常是她已經睡下,你才躺進棉被。偶爾當然也會盡一下丈夫的責任,只是更多時候你已經在小套房先行自慰了,摸到妻子肥壯的腰臀還是不免詫異自己為何和這個女人結婚生子。你很喜歡在妻子熟睡時觀察她的鼻息,這個女人可以發出河馬吼叫似的鼾聲,有時還會突然呼吸中斷喘不過氣。你有時惡作劇,在熟睡的妻子鼻前放屁,雖然很可笑,你卻覺得這是娶了妻子之後最大的娛樂。你同樣愛看女兒的睡臉。只有女兒睡著時,你才感到自己跟女兒是親近的,而不是平常板起臉孔保持距離的父親。你非常喜愛撫摸女兒的柔嫩的小臉頰,每當順著滑溜的髮絲摸到女兒頸脖,就像是在進行什麼觸摸治療,你感到平和安寧,甚至感覺鼠蹊部的細毛正在跳動,而血液正在集聚。
        
        收.信四
        
        他緩步走在夜半河堤,回想那一幕場景,許多事的開端就是從那時開始的。當時他聽說父母要離婚。細節如何他並不清楚,但他清晰記得那個午後的溫度和漂浮在空氣裡緊繃的弦般,滯閉了的氣味。煮水器因為沸騰發出聲響和蒸氣,一雙嫻熟的手準備一木匙茶葉,餵進硃砂壺的肚子裡。原木桌上,每個人面前都擺了茶杯。他看見母親、舅舅和父親。沒有人開口說話,所有人的眼神似乎都注視著舅舅的手,彷彿簡單的沖泡動作是什麼特技表演。但這不過是一道簡單的手續,之後每個杯子都斟滿了熱茶。他注意到茶面的波紋平息,倒映出天花板垂下的吊燈,像是吊著絲線的蜘蛛。舅舅說些什麼調解的話語,他沒有完全聽進耳裡。父親側身坐著,起身往客廳走去,傳來拉開抽屜的聲音,又回到座位。父親弓起身子,折疊起右腳,舅舅仍在說著話,他撫摸了腳趾,開始剪起指甲。
        啪。
        舅舅說話。
        啪。
        舅舅說著話。
        啪。
        舅舅說話著。
        他皺眉瞇著眼睛看眼前這一幕,疑惑父親為何在這種場合剪起腳指甲。
        不是在討論離婚的事嗎?
        為什麼還有這種悠哉心情剪腳指甲?
        他在內心裡這樣獨語。舅舅仍在說些什麼。
        後來整個場景黯淡下去,像是被關掉照射燈芒;舅舅的聲音也逐漸微弱,直到聽不見說話聲。被抽離得空盪盪的漆黑景深裡,只剩下指甲剪切割指甲的響亮聲音跳躍著。他想不出後來發生些什麼,再下一個就是接到一個女人的背影了。
        他回到家裡,叫出那些來信,很快再看一遍。

21/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