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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

发布: 2012-11-29 15:18 | 作者: 黄崇凯



        來.信五
        
        早晨醒來,你梳洗完畢準備吃早餐,卻看到妻子戴著墨鏡在煎蛋。你疑惑地問妻子為什麼一大早戴墨鏡煎蛋。
        「割了雙眼皮。」妻子羞怯地說著,手上的鏟子準備把蛋翻到另一面。
        「什麼時候?」
        「醫生說睫毛倒插,割了比較省事。」妻子鏟起這顆半熟蛋,繼續丟了火腿片下鍋。
        女兒還沒起床,只有你們夫妻倆坐在飯廳沒有交談地用餐。用過早餐,你拎著公事包一腳出了門。你總是計算同樣節奏的步伐,規律地搭上同一班捷運,和同一批面熟卻根本是陌生人的上班族一起推擠搖晃,感到自己完整地被包裹在緊密的人肉堆裡。然而再過一個月,你將不再屬於這群通勤人們。抵達辦公室之後,你開始平凡無奇的一天工作。
        你無比想逃,是怎麼度過這些年的?一個女人的背影在你的眼前輕盈浮現。那是父親的女人,據說是在鄉下的卡拉OK小吃店當小姐。女人端著金爐,在店門口擺起水果餅乾,插起線香,桌上堆著準備要燒掉的金紙。女人的眼睛四周已經泛起了層疊皺紋,臉上乾燥地飄著芝麻似的點點黑斑。身材則是已經走樣的小腹凸出,小腿膝關節附近似水蛭爬滿了靜脈曲張瘤。這樣一個女人,竟然就是把父親勾引走的人嗎?怎麼看都欠缺了這種能耐。她其實只是打掃的歐巴桑吧。
        
        收.信五
        
        回到那個嘎然中止的場景,舅舅的聲音再度嘹亮起來,而周圍的光芒再次投射聚焦,刺耳的指甲剪發出蝕咬的響音。依然是舅舅零碎的說話聲飄散在空氣中,他感到肚腹一陣抽痛,想起身上廁所,才準備動作,母親一把壓住他的手輕聲說:「不要走。」他對母親那個哀矜的眼神無能抗拒,便留著未動。之後的記憶又陷落一片黯啞無聲,他不記得發生了什麼。
        接到另一封信的中午,他請了假,打算到套房獨處。在套房附近的便利商店,付帳時從店員背後的鏡子瞥見自己的面容。真是醜陋。他想。
        跟父親真是像。
        他剎時覺得完全可以理解父親為什麼找上那樣普通的女人。自己之所以娶了妻子,不過是同樣心態的反射罷了。他只是在做重複的事而已。踏出便利商店門口,他看見妻子挽著一個男人的手臂,歡快笑談地走過。他確定那是妻子沒錯,他絕對沒看錯,因為多了一對他不熟悉的雙眼皮反而讓他一眼認出來。夫妻都分別在過自己的生活。他反而感到胸口暖暖的,卸除了什麼重擔似的,輕快走向套房。同樣是那面蛀滿鏽斑的紅漆色,他感到特別平靜。同樣扭開門鎖略微上提推開了門,同樣的一道窄梯延伸往上,他的腳步跨得特別大,在樓梯階上揚起一道小小的沙屑。多年來他第一次真的想痛快暢飲啤酒,他打開冰箱把所有啤酒掏出,一罐接著一罐,像在慶祝什麼喜事,不間斷地喝著。直到昏厥在沙發上。直到他在夜裡醒來。他已經躺在床上,小桌子留有蔚美的紙條說她來過,但見他睡得正熟。惺忪朦朧之間,他撐起上身靠坐在牆角,他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麼蔚美過了幾年之後卻願意和他在一起。
        
        來.信三
        
        你想起母親,那個精明強韌的女人。母親沒讀過書,卻有股自然的威逼氣勢,令人無法抗拒她的要求。她總愛說,要不是為了你,早就跟父親離婚了。你的確不太瞭解,為什麼母親願意和父親這樣怯懦的男人結婚,又為什麼和他生下自己。和妻子結婚時,母親早已離去,而父親則和那個女人同居,雖然出席了婚宴,卻是不知進行到何時靜默地離去。數年之後,你接到女人通知,說是父親火化之後安置在某某納骨塔云云,你便把那封來信揉了丟進垃圾桶。你耳中響起指甲剪宏亮的聲音,彷若父親多年來始終沒剪完腳指甲。
        
        收.信六
        
        一樣在妻女皆熟睡時分回到家,他決定去河堤跑步。深夜的城市邊緣,一條長長的步道只有他一人奔跑著。邊跑,許多零碎的思緒也跑著。蔚美和女兒,母親和父親,妻子和不知名男人……他突然想到自己竟然完全沒注意那個和妻子依偎著的男人是什麼模樣。這無關醋意,也跟男人的尊嚴沒有關係,他相當清楚這些都是虛浮而無足笑哂的。
        隔幾日,他和蔚美吵了一架。就在蔚美撫摸他的肚臍細毛,手指逐漸往下延伸,又在最後一道關卡停住了。
        「為什麼?」
        「對不起。」
        「我不要聽你說對不起!」
        「對不起。」
        「你到底在怕什麼?」
        「對不起。」
        「你不要再說對不起!」
        「對不……」蔚美甩了他一巴掌。
        「對不起!」蔚美丟下這一句話離開。
        隨著女兒的成長,他好像溫習了一次蔚美的成長歷程。這個孩子的確不知遺傳到誰,長著長著竟然跟蔚美越來越相像。他特別注意過,女兒拿筷子的手勢幾乎跟蔚美一樣,都是筷子前端夾不緊東西的握法。他越是看著女兒,越替年輕時的自己感到沮喪和無奈。後來和蔚美重逢是很好沒錯,鏤刻在記憶中的某些環節卻永久地遺落了。
        
        來.信二
        
        又來了封信。你把自己所有的生活近況都告訴了他,甚至連最近和蔚美吵了一架的事也說了。
        你來到上班最後一日的傍晚。在你丟了鮮花和卡片之後,你緩步離開,準備走向那間套房窩著。卻看見女兒正在不遠處的長椅坐著,似乎在等待某人。另一端有個年輕男人小跑步而來,對著女兒頻頻點頭表示歉意。你覺得這個身影相當眼熟,一時也說不出這種熟悉感怎麼來的。之後,男人和女兒側過身去,完全背對著你散步離去。你轉身離開時,又在斜前方的長椅附近撞見妻子正和身旁的男人有說有笑,甚至笑得肥壯的臂膀都一震一震的,接著男人親吻妻子的臉龐。妻子略帶羞怯的模樣,你才第一次發現,原來黝黑的臉頰也是會泛出赧紅的。妻子化了妝,原本單眼皮的小眼睛在割完雙眼皮後,你又發覺妻子原來是三白眼。你甚至覺得自己可以清楚看到妻子眼睛上下緣濃描的眼線。你轉身朝既不是女兒也非妻子的方向離去。
        你偷偷見過那個女人之後的傍晚回家。父親依然寡言,從表情上看不出任何複雜的扭曲情緒。窗外的夕陽已經浸染成一小抹顏料了,父親在原木桌旁,煮水器悶著沸水滾燙蒸騰,他準備泡茶,手裡不疾不徐沖洗填裝,然後他剪起腳指甲。
        啪。
        沒有人說話。
        啪。
        沒有人說話。
        啪。
        沒有人說話。
        你眼前只有父親獨自剪著腳指甲。
        父親中途停下,對你說:「你媽跟別人亂來。」
        接著繼續動作。父親撥撥腳趾,沒有再說話,只是沖了泡熱茶,斟給自己和你。
        你聽見自己說了話:「爸,我二十六了,你會的我都會。」
        父親頓了一瞬,仰頭飲盡熱茶,又為自己斟上一杯。就這樣你和父親不再說一句話地喝著茶。你上完廁所回來,父親已在門外準備倒車出去。那之後,父親就不再回家。母親是什麼時候開始不回家的,你已經有些模糊了。只記得母親某天打了電話來,只是哭,沒有說話。你只是聆聽另一端的母親抽抽搭搭的哭泣,又無法掛上電話,就任憑母親這樣哭下去。你記憶中也沒有說上什麼安慰的片言斷語,只是聽著話筒。哭聲之外,你的腦中竟然只是想著母親要自己養成每天起床時晨便的習慣。你都覺得不可思議,這是母親的告別電話,而你在母親哭泣聲中只想著排泄的事。
        
        收.信七
        
        他決定不回家了,逕自前往他的個人套房,至少他還有處可去。他想是不是該再整理一下滿室的書籍,重新拾回單純只是讀書,只要煩惱書裡的問題,困惑書裡的疑難,浸淫在書裡就不會感到自己是多餘的。他邊走邊想著,招了輛計程車出發。又來到熟悉的鏽紅鐵門,才打開,有股潮濕的霉味就撞向他的鼻腔,嗆得他打了幾聲噴嚏。他捂著鼻子走上樓,掏出鑰匙準備進門,卻聽到裡頭傳來細碎的聲響,斷斷續續似牽似連,有節奏的喊聲。他忿忿然使力轉門把推開門。充滿他雙目眼珠的是女兒和年輕男子的交纏身形。他像誤闖寢室,緊急掩上門把自己扣在門外。然後逃難似的,迅速跳下樓梯,摩擦了牆壁腐爛的油漆粉末,在衣服和手臂上刻畫了錯綜撇捺的痕跡。
        為什麼女兒會在那裡?
        他在大街上狂奔,跌跌撞撞的踉蹌倒地,胃囊像被用力拉扯了一下,感到劇烈抽痛,就嘔出了他在上班最後一天所吃下的最後一餐。他仰躺望著夜空,感覺城市的過剩光亮頂住了原該降臨的黑幕,看上去好似天空變得特別遙遠,卻依舊一顆星星也沒有。他躺在人群往來的人行道上,所有人都刻意避開繞過他和穢物,像是他周圍抹了一圈保護罩。街道的周圍沒有人停下腳步,只有他倒在電線桿邊,躺在那一汪嘔吐穢物,酸臭且悲哀。
        
        來.信一
        
        讓我告訴你一些事。
        我就是你。所以請你仔細看下去。
        這些事是預告。要不要信隨便你。
        但你最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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