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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的臉

发布: 2012-11-29 15:13 | 作者: 黄崇凯



        遙遠光年外的冥王星再也不是行星。你試著在腦中修改它的狀態,「行星」二字打個大叉叉後浮出「矮行星」三字。但這有什麼關係,在你生活裡怎樣也不會遇到它跟你打招呼說:
        「嗨,今天太陽依然對我很冷淡。」
        「喔,我們地球還是很熱。凱倫好嗎?」可能得這麼回。
        「老樣子你知道。」
        「你對地球人把你逐出九大行星有什麼感覺?」
        「也不怎樣,你們愛怎樣就怎樣。記得修改我的狀態就好。現在我算離線了吧?」
        「沒想到你也上網。」
        「這時候誰不上網?」
        你知道宇宙在擴張,像一張漫天撒出的巨網,推擠著那些排排站的運行軌道。冥王星因為它邊緣而悲情的形象獲得同情,有些人仍不願意修改它的狀態。它依然是個王,身邊跟著小嘍嘍衛星凱倫繞著,雖然這小嘍嘍長得幾乎有它一半大,而且都有著極為冷靜的特質(光是他們的皮膚表層就在攝氏零下兩百度以下)。
        有些時候你完全不想更新這些資訊。你怕一旦更新了,就開始懷念過去。
        美好的老時光。啊一切都沒有變動,在那個年歲裡,人們想像電腦是越來越巨大,人們想像太空旅行很快要來,想像某些不治絕症的消失,卻幾乎沒想像過手機會在短短十幾年之間成為人們的通聯義肢。
        不,應該這麼說,有誰會想到「手機」會被發明出來呢?就像當初也沒人想到原來把放音機縮成小盒子,配上耳機就叫做隨身聽。一樣的道理複製到電話上,把一具附有轉盤或按鈕的電話機縮小成一支聽筒,進入一個充滿各種頻率的電波世界,空氣裡漂浮著一張張看不見的網。
        然後,在城市裡,也在程式裡。
        你翻開手掌,滑行點進另一張巨大的網。
        你登入,躍進如蜂巢般的藍色池子裡。
        加入一張張列隊整齊站好的臉。
        在這翻臉比翻書快的年代裡,成為一張扁平的圖像最安全。隱藏在繽紛的色彩後,各式各樣的表意圖示標誌,某些人的畫與照片,或自己繪製的抽象之臉。
        你來來回回檢查那些臉,每一串文字或連結都成為支撐那張臉的鷹架,那些回應又衍伸更多的臉。充滿臉的頁面飄忽往返。
        分享是回文的開始,按讚就是這些臉的全部。你這麼說。於是你得到很多讚和很多回應。在這格言錦句盛行的臉上,很多名言成為人們的臉,很多臉的底下拖曳著更多臉、符號或關鍵字。
        於是你覺得你可以瞭解這個人。
        如果所有抽象而平面的臉,有著另些躺平的符碼,那麼你真覺漸漸可以明白所有立體而呼吸有溫度的人。漸漸地,你也發現,通勤捷運裡發呆或傻睡的人少了,每個人都低首盯著小小發光螢幕,手指滑動,看著許多許多抽象的,符號的,局部的,放大的,種種的臉。他們被儲存在看不見的程式裡,虛構的雲端上,在移動的中途,彷彿靈魂出竅地登入虛空祕密掩面交往。
        你繼續來來回回地檢查,其實沒有要發現什麼的意思。所有的事情該發生它就會發生,不發生也會發生即使你可能不願意它發生。有些人修改狀態,家庭或婚姻或愛情,有些人廣播變化,快速而立即地取得朋友們的回應。他們就要這些。建構一次虛擬的婚姻,或分手,或離去,得到另一些狀態。有動態才有回應,它們有如冥王與凱倫的共生共存,手牽手相互提攜。
        名字也很重要。但你一一填入那些欄位所需的資料,你正在暴露,就像生辰八字不該到處給人批算,因為控制你的降生之祕,將會影響你往後的一生。可你極其用心到幾乎怕無法與任何人產生連結地詳細寫下自己的使用手冊。把自己當作精良的商品,擺在目錄上任人以關鍵字搜尋你,所以名字很重要。
        好囉,重頭戲來了,你想找到那個人。你檢查多次,確定她把你刪除了。你打電話她不接,你留訊息她不回,你到她家門口她不出來。這一切原因只不過是她把你刪除了「朋友」。
        遠距絕交像遠距教學一樣讓鄉下孩子無所適從。
        這種時刻你特別容易記起自己其實是個老實的鄉下人。
        想起從遙遠漁村真的面對著一大畦一大畦魚塭長大的鄉下人,來到城裡仰頭望著一棟棟高樓天際線讓人看到脖子痠疼的城市化經驗。但現在哪有什麼城鄉差距呢,那都只是存在於社會學的概念。只要沿著那些在頭頂上跑來奔去的電波,那些錯綜交會又輻射散開的電路網絡,人人在城裡都會覺得世界是平的,心遠再也不地自偏了。於是就在城裡安居下來,把空間座標調換過來,倒著看那一棟棟高樓,再也不會脖子痛,眼前皆平躺,平得像座藍色池塘。
        啊你又回想那些美好老時光。你們還很好,甚至住在一起,一起登入藍色池塘,在裡頭捉魚種田養狗,在對方的狀態裡留下位置不說清楚。你回應她的分享,她轉貼你的連結,蠻好的朋友關係。有時你們也不交談,你們各據屋內一角,在藍色池塘裡,養魚空檔中,在飼料雨的對話框下有一句沒一句。你們交換許多心理測驗的結果,不停檢測自己是否完全屬於對方的月亮、太陽與上升。更別說還有生肖、年紀、興趣和體貼程度。或者漫畫式地檢驗彼此是否為對方的晴子或香吉士。你們參加眾多的民調問題,為了更瞭解對方,你們細緻地討論答案選項,和種種的是非題。
        直到某天她搬走你的視線,只住在藍色池塘裡。
        直到某天,你消失在她藍色池塘裡。
        你看看視窗左下角的臉,一張張排列整齊又旋轉翻覆的臉,規律有如行星誰也不撞上誰。
        你看看幾百位「朋友」,你認識不到十分之一,真正交談過的也不到二十分之一。你想終於來了,當朋友也能虛擬時,他們將不會比最近看完的電影角色更真實。
        冥王星是不是會說「看吧,我就說嘛」?反正他老兄不在乎被除名。
        你想想她的確很細心,把數種虛擬關係都解除,你無法看見她,她不想看見你。
        沒關係,再來一次。
        另一個身分,徹底虛構你還做不到,你想起遠在天國的表哥。他就在藍色池塘無性生殖重新出土,從來不及長大的年紀直接成為三十歲。你在某些同學的照片模糊標記,替他設定學歷工作身高體重性向,你給了他沒發生的人生後四十回。
        你表哥加她朋友。
        慢慢地你表哥在網路上活起來,他的性格略帶三八,跟你正經八百的形象不符,你登入他來給自己回應,轉貼又分享,你們朋友重疊日多。你表哥比你貼心,他到她的臉上適時塗鴉回應,力道恰到好處,不急不慍,不溫不火,就是他這麼一個帶點sense的科技園區工程師該有的溫暖體貼。表哥不久開始點開交談視窗跟她聊天,還帶點訝異地表示原來她跟表弟認識,因為他之所以加她好友是因為他們共同按讚加入粉絲團的樂團、電影和書籍。你表哥輕巧詆毀你的傲慢以得到她的微笑符號,你表哥逐漸發展出討她喜愛的人格和興趣。你們共同孕育了活過來就滿三十歲的表哥。
        表哥還欠幾個同學、幾個親人,你補充給他。表哥欠照片,你補上他十五歲的國中生嫩照,你想這傢伙死去的時間已經跟他活過的時間一樣長了,未來他只會繼續是十五歲,但在你的2.0版本他是三十歲。
        「喂,不要再假裝我是了。」冥王星說。
        腦中已修改過的資料顯示,2006年夏末開始,距離地球三十幾億公里的冥王星已經不是行星。它是持續被降級的王,後來再從矮行星降為類矮行星。而小嘍嘍凱倫的身邊又發現另外兩顆更小的嘍嘍。這幾年它不斷在更新狀態。
        但我還以為它是。我開始用幾種身分在網上活著。用表哥的帳號訂唱片,用阿姨的帳號買書,用叔叔的帳號買衣服,他們全都微小地活一小部分,我一點一滴地建構他們的生活和購買習慣。
        餵魚。偷菜。養狗。做心理測驗。答民意調查。更新感情狀態。與某某成為朋友。回應某某的塗鴉牆和照片……他們活躍在我切換的數個視窗裡,代替我遊走於網路的交口裡。而我代理他們管理網路的日常,幫他們繳手機費和網拍費,替他們收各種電子信件。當人忙著照顧好幾種人生,他就不太會在意誰刪除了他誰又加入了他。
        直到有一天你表哥收到離線訊息。她心情不好需要人陪。
        你代替表哥出現,她很詫異也很生氣。你努力解釋這是怎麼回事,表哥為什麼沒來。然後她似乎懂了。
        「你一定覺得我是爛貨吧?居然還跟你表哥耍曖昧……」她這麼對你說。你想這聽起來實在不太對,因為你表哥的肉體實際並不活著,要說是心靈他也該趕去投胎了,可你找不到話回。彷彿你對著巨大的藍色池塘發呆,想不到一則可以分享的話語或連結可以貼。你看著她,你希望你們的關係是健康的好聚好散,但你始終在意她的無故刪除你,像是那些混入收件匣的垃圾信。
        她刪除你又加入你。她不停抱怨你表哥的事,讓你霎時以為表哥真是那樣彆扭又機車的工程師。
        「上次我發文說誰要跟我去逛街你看他回得多熱情,哼!」她總能若無其事地跟數百個朋友互動,全部按上一輪讚,祝福所有列表上的壽星生日快樂。別人的人格總是比較便宜,只要登入那個帳號一點也不困難。但你明明見到你表哥和她在深夜的藍色池塘裡互丟許多訊息,簡直像是公演。你注意到她把感情狀態改為與某某「交往中但保有交友空間的情侶關係」。
        那個某某就是你表哥。
        這臉翻得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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