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丟去一句詢問，她說感情是沒辦法控制的你知道。只是照著感覺走你知道。我們都在當下做了最好的選擇不是嗎。諸如此類的。然後你居然祝福她，甚至還叮囑她不要對表哥耍脾氣，他不吃那套。她嘻嘻笑著的符號似乎在說不會吧他又不是你，他跟你不一樣，他成熟又細心多了也比較會照顧人。
你切換視窗，看見她的同樣嘻嘻笑符號卻在說欸你表弟說我太公主病呢，不過我知道你會包容我這些，這就是我嘛。要不要再約個時間碰面吃飯或看場電影？她問。
有那麼一瞬間，你腦中閃出個三十歲挺拔工程師的身影，成熟有魅力又會照顧人，頭髮理得短顯得朝氣，鼻梁上站著細框眼鏡，但不是你的臉。你甚至覺得他要躍出藍色池塘，像那些被豢養在小水缸裡的魚族每每要衝破水面的結界。像是開心農場真的在山上找了塊地，開始整地建農場，那個過程及維持水土的照護，顯然會使人開心不起來。這個瞬間很快消滅，你只是登入他的帳號，盜取一部份撰寫他人生的資格。
該怎辦呢？找實體替身最直接，可是要花點時間職前訓練，認識自我再穿上你表哥的模樣；繼續避不見面，只是次數不能超過三回，你只剩下兩次機會。
結果他們還是沒見面。
她上藍色池塘敲：「不好意思唷今天放你鴿子……你那表弟實在，欸不知怎麼說……」
「他怎麼了？他對妳做了什麼不禮貌的事嗎？」
「我不曉得他到底怎麼了。你是不是有告訴他我們要見面的事？」
「呃……坦白說有。」
「你不該告訴他的，唉。」
「到底他做了什麼？」
「回想起來真是恐怖……我也不敢相信他會對我說出這種話……」
「這麼嚴重？到底他對妳說了什麼？」
「他說要拿刀殺我！而且還放話說要先殺後姦！」
「……」
「你不覺得這太過分了嗎？我們不久前還是男女朋友耶！」
「他應該在開玩笑吧？他不是會說那種話的人……」
「不。我覺得你不瞭解他。他就是會說那種狠話的人。」
「……可是先殺後姦這件事也太可怕了，他總不可能是戀屍癖吧？」
「唉呀不管不管！反正先殺後姦還是先姦後殺都是姦殺，都非常可怕啦！」
你看著擠在藍色池塘裡的她那美麗的臉。那些做為鷹架的話語。那些把她變得立體的符號。
你表哥繼續聽她訴苦。
同時你困惑地想，你有說過要拿刀殺她嗎？你不就是留了一條訊息說她是騙人的爛貨嗎？
你表哥繼續安慰滿腹委屈的她。
沒人安慰也滿腹委屈的你。
後來她刪除你又貼文說全世界最可怕的生物就是「前男友」。眾人紛紛贊同，你表哥也去按讚。那個瞬間你感到自己被處決，而你表哥裂體而出，成為另一個獨立個體。但你們還在一塊，藍色池塘讓你們仳離又牢牢將你們吸附，只有在池子裡你才會是表哥，表哥才能是你。你們是相親相愛的表兄弟。
漸漸地你腦子也出現另一座小池塘，有幾張臉在裡面翻開或覆蓋，你沒忘了還有阿姨叔叔同學以及一些微小的碎片自己。他們登入你，你再登入他們。你想起一句古老格言：我為人人，人人為我。
說得真對。
據說未來的事物都可遠端操控。電冰箱、電鍋、冷氣或嬰兒監看系統，在你還沒回家的時候可以用手機上網直接遙控指令，所有的線條都會消失。眼前所見皆是無線，世界沒有羈絆和束縛將顯得更加寬廣，而整座城市都會徹底程式化。
又據說人類不久將開發出全虛擬世界的實感遊戲，那時候臉不再只是臉，所有人都可以投射出那個最滿意的自我形象，不夠滿意就修改，改到滿意為止。那將革命性地從平面時代跨入立體時代，中間過渡的假立體時期就別提了。在抽象空間裡，多維度的視角徹底改變人們看與被看的方式。從每一個角度和切面來看，登入藍色池塘再也不只是騙人的2D畫面，你在那個具備景深的世界，幾乎與真實世界一比一等比例的翻模再現，同樣是具有長寬高且有厚度的體積。你不只擁有rubber soul也有供你隨意伸縮拉扯的rubber face和rubber body，不平整的橘皮組織和汗毛都能消除，你可以看見正常視野的景物，同時看見全景的翻模世界。你甚至可以看見地球，同時看見與冥王星相伴的凱倫。
你可以看著眼前一根頭髮，同時看見最靠近黑洞邊緣被取消的時空彼此錯位。
然後你把思緒拉回來，定住眼前螢幕的對話視窗。
此時要收束心神，你是你，你表哥是表哥。
「你有空管管你那瘋子表弟好嗎？」
「他又怎麼了？」
「他動不動就要把我加為朋友，然後又取消邀請，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幹嘛。」
「欸就說別理他……」
「不是我想理他，他還寫些有的沒的是不是有病啊！你得告訴他，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好，有機會我會告訴他。」
「不好意思唷，總是跟你抱怨這些……」
「沒關係啦，我很樂意跟妳交談。」
「呵呵，這算是交談嗎？我們比較像是筆友吧連面都沒見過呢……」
「哈哈，那最近有沒空見面吃個飯啊？我可以先排好假。」
「哇難得喔！那等我想想……」
你一時太入戲，太把你表哥當回事，竟主動約了她碰面。不過你馬上覺得這似乎也沒什麼，如果你真是如她描述那樣面目可憎的惡人，這完全不算一回事。她說了晚安下線休息，你繼續在池塘閒晃，反覆看那些縮小逼仄的棋盤臉。你想那些據說要來的時代還遠得看不見轟然揚起的塵埃呢，你依然迴游在淺淺的池塘裡。而什麼時候開始，你表哥越來越常出現，你表哥和你都逐漸變得只關心一張臉的動態更新。你們一起遮蔽其他消息，整個畫面簡直只剩下一張過分空曠孤立的臉。接著你們一起盲目。
「你表哥呢？」
「他沒辦法來了……」
「什麼意思？他幹嘛放我鴿子你說清楚。」
「我是說，他，他再也不會出現了……」
「為什麼？他死到哪裡去為什麼不出來？」
「不知道，但我想他，的確是死到某個地方去了。」
「好，我今天才認清真相！原來你們兩個串通起來整我——」她氣噗噗對準你胸部用力一搥，你隨即雙腳一軟，半跪在人來人往的街口。一時間你喘不過氣，抬頭看見她氣沖沖快步離去的背影。
你翻開手掌，躍入隨身攜帶的藍色池塘。
你表哥封鎖且刪除了畫面上唯一的臉，撤銷了自己。他再度陷入不可知的無盡空無，你也無法確定他是否投了胎重新做人。在你表哥之後，終於你學會虛構一個完整的人，那麼你將可以無性增生無數人。你裂解成許多碎片，而這些碎片自己又組成你。人最終都要學會跟自己做朋友，而那幅棋盤排列的臉最後能變成一張更大的臉，每一小塊臉碎片合著拼構起完足的臉。你總算擁有完整的自己也擁有全部的朋友。
這時候你可以拍拍冥王星的肩膀說：「我知道怎樣讓你既是行星又不是行星的方法喔！」
冥王星會轉頭疑惑地看著你，這就像世上沒人可以看著自己又同時看著別人的道理，它身邊的凱倫跟著困惑地望著你。他們依然保持冷靜而沉默。
「臉。你只需要完成一張完整的臉。」
唯有平面時代得以如此。雖然那些據說的未來終於抵達的時候，你也將會感嘆起啊那些美好老時光……。
當你跟著心裡的冥王星說話，一小片的你正在寄送加她為朋友的邀請。
她永遠不會知道原來你滿腹委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