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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大学七七级考古班毕业三十周年《梓里集》前言

发布: 2012-8-09 18:03 | 作者: 张在明



        一晃30年。
        1978年2月至1982年1月,整整四年,15个男生,原本5个女生,一年后剩下4个,共同学习、生活在中国内地的西北大学。
        今天,19个年过半百的人回顾过去,品评一生,最后的思考竟出奇的一致: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时,他唯一能带走的是记忆。这些记忆使你感动、满足,你就幸福;反之,你就不幸福。百分之百,是纯主观的东西。
        如同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对于一个人来说,记忆或遗忘都是选择性的,说到底,它决定于你今天的心灵和精神。
        西大的四年,是19个人的人生记忆中最值得珍惜的一部分:
        春节前的一个下午,接到入学通知书时的几近眩晕;
        搬着行李走进宿舍,面对穿工作服的下铺老家伙时的惊异和紧张;
        刘侠缠着白纱布的额头和失去血色的白皙的手;
        第一次偷看禁书乾隆版《金瓶梅》时迷乱的心跳;
        一堂专业课后,惟妙惟肖地上台模仿老师的授课;
        晚饭后翻墙,被体育老师从游泳池里抓获,认错时的尴尬和佯装的真诚;
        大三以后,为抢占图书馆座位时的算计和艰辛;
        课桌搬空的教室里的周末舞会,砖头式录音机播出的劣等音色里,踩着对方脚时的无措和隐隐的兴奋。
        华县梓里考古实习,把偷拔来的萝卜切丝拌盐,盛在刚刚挖出的仰韶圜底钵里下酒,而酒的来源是几个同学打赌剃光头赢得的赌资;
        延安南郊市场沟窑洞里炕桌上的黄酒、羊肉、油糕和被灶火照亮的深藏在老人脸上褶皱里的慈爱;
        看着被烛蜡封堵得死死的班级信箱的锁孔,从茫然到激愤的转换。
        乃至
        晚自习时,教学楼阳台上与异性同学的一次深谈;
        熄灯后,男生宿舍里一次关于文革的抬杠式辩论;
        静静图书馆里,面对一段文字醍醐灌顶般的顿悟;
        深夜的女生宿舍,每个人必须交代心仪的同班男生时的羞赧;
        考古参观,西安到凤翔敞蓬卡车上声嘶力竭的一路语录歌疯唱;
        万马奔腾般的壶口瀑布岸边的忘情呐喊。
        15个与4个之间,青春的每每走火最终没能酿成古老而甜蜜的正果,最后,4位女士全部外销,班内没有成就一对。
        也翻墙,也跷课,也恋爱,也写诗,甚至,也真诚地玩一把民意测验、罢课、竞选。够疯,够野,够快活。
        回忆那四年,立刻跳出来就是这些,而二十多位老师讲授的考古学和历史学知识,不少,都还给了老师。
        进校时的19个人千差万别。年龄,相差了近一轮;地域,来自陕北、关中和陕南;身份,有工人、基层干部、教师、居委会干事、知青、农民、学生。面对校园里的一切,却是同样的陌生和新鲜。在狼吞虎咽地咀嚼着书本的同时,不少人开始了对社会和人生的思考。
        对很多人来说,四年铸成了一个起点,不仅是一个有成就的考古学家、历史学家、社会学家、专业管理者、实业家和诗人的起点,也是人生价值判断的起点。
        当时想过,通过高考,把这么多来自各地的人集合在这里,门卫把着门,围上高高的墙,仅仅是为了读几本书,学一门技艺,好以后有一碗饭吃吗?
        现在想,大学的定义应该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在法律的范围内。
        西大幸亏不是私塾,不是农讲所。
        那四年,中国社会少有的宽松,西北大学少有的自由。
        今天,用现行的社会标准给19个人定位是简单的。多少个教授、研究员,几个博士、硕士,几个厅局级、处级;再细一点,出版过多少专著,发表过多少论文,获得过多少奖项;世俗一些,收入、住房、车子,子女的境况,等等都是。当然,也有负面的指标:几个人受到过什么样的处分。
        以这些指标看, 19个人的最大公约数是高级职称:16个高级职称。按社会标准说,混的还可以。甚至也有骄傲的地方,如在某个学术领域的卓有影响的成就。
        但这不是全部。
        夜晚,有人打开电脑查找资料,准备还一笔无法再拖的文债,有人打着哈欠按着电视遥控器的按钮;于此同时,有人刚刚写下一行灵性而诡异的诗,有人在筹划把一笔资金打入一个民办刊物的帐户;而在钟声响起的大洋彼岸,有人在教堂里笃诚地翻开《圣经》,有人在完成了一轮紧张的教学之后,预定了飞往夏威夷的复活节度假机票。
        19个人的生活都是丰富的,19个人的感受都是独特的。
        毕业后的19个人,经历虽然不同,心路却可能相似。如果一定要给77级考古班一个定义,如果一定要找出19个人精神层面的最大公约数,是什么?
        可能要回到这个班的开始,王子今、焦南峰开的那个头。
        第一年进校,由系上指定班干部,王子今任党支部书记,焦南峰任班长。这一年,他们除过尽心地为同学服务外,浑不管。
        进入第二学期,二人不顾系上的一再劝说,坚决辞职。接下来,书记、班长由大家推举产生,以后三年半,党政首脑年年换。到毕业,刘云辉、马振智;王震中、张小舟;韩钊、尹申平陆续当过班上的领导。这样一种轮换制度,不要说在今天,就是在当时,也是鲜见的。
        是磊落,是真诚,是宽容,也有功利,但取舍之间,有坚守,有担当。延续下来,在社会发展与人生道路交叉的几个关键时刻,没有置身事外,更没有出卖。
        可能还有一些更深的共同点。
        或许是,从农村和工厂的底层学来的粗话和只具皮毛的江湖气。
        或许是,被严谨的专业、繁忙的业务和单调的岁月怎么也杀不死的文学细胞。
        或许是看穿了那些过眼烟云,看到了烟云下屹立不动的礁石。
        或许是懂得了,挫败也是生命的组成部分,甚至是更为珍贵的一部分。
        或许是理解了:“生命不是由我們呼吸的次数来衡量,而是由让我們激动不已的时刻来衡量”。
        或许是潜伏在大脑皮层深部、主宰生理气质的某个共同的神经节点。
        或者干脆,如同给爱情的定义一样,不能说,不能说,一说就错。
        人们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什么是家?网上的回答成百上千,“心灵的港湾”、“疗伤的憩地”等等,都没有错。我的定义是:一个可以把脚翘在桌子上的地方。在77级考古班这个准家庭里,没有防范和猜忌,你可以没有顾忌地笑和哭,甚至,也可以把脚翘在桌子上。
        肇庆聚会,60岁上下的一伙人坐在一起,仍是抢着说话,大呼小叫,老某、小某,直呼其名,生理年龄也回到了30年前。那天,有人唱歌,有人赋诗,有人落泪,有人交代初恋的情书。白酒、红酒、洋酒,放倒了好几个。在这种场景中,被班上的同学调侃、挤兑,也是人生的一个享受。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上下铺,我们的77级考古。
        珍惜缘分,感恩四年,我们的77级考古。
        该感谢了。
        西大那四年,首先要感谢的,是校长郭琦。
        第四学年,历史系学生会组织“雷锋精神研讨会”,满满当当的大教室里,除了全校各系的关心者,还有郭琦校长和张岂之系主任。我发言,结结巴巴,因为激动和紧张。最后的两句是:“我们希望,我们的校长是蔡元培式的校长,我们的老师是鲁迅式的老师”。换来了不少掌声。
        岁月,能改变一切。
        郭琦校长1990年9月9日去世。20年后的2010年8月底,在西安举行纪念座谈会,十几个人发言,对校长的评价都很高,第二天报纸的通栏标题是“具有大家风范的大学校长”。我在心里郭琦校长是高校中少有的蔡元培式的校长。
        感谢诸位授业和给予种种关心的老师们,他们是:
        考古学:王世和(旧石器考古、新石器考古、史前史、考古参观)、戴彤心(夏周考古)、刘士莪(两周考古)、?段连勤(战国秦考古、)、肖安顺(两汉考古)、贾正中(魏晋南北朝考古)、段浩然(隋唐考古)
        考古实习:戴彤心、张洲。
        考古参观:王世和、王志桢。
        中国通史:徐清廉(先秦史)、韩养民(两汉史)、张永禄(南北朝隋唐史)、刘清阳(宋元明清史)、韩学儒(近代史)、李云峰(现代史)、刘秉扬(现代史)。
        世界史:朱文良(世界古代史)、彭树智(世界近现代史)。
        选修课:段连勤(民族史)、段浩然(古代建筑)、景尔强(古代汉语)、戴南海(历史文献学)、李学勤(古文字学)、张岂之(中国思想史)、林剑鸣(秦史)、张扬(印度古代史)。
        哲学:刘宝才。
        政治经济学:何炼成。
        日语:李文琦 。
        班主任:邱亚民、王志桢、张春玲。
        这个名单肯定还有遗漏。当年,我们就是站在这些老师的肩头上。
        最后轮到了同学。感谢白建钢、张宏彦。为了这个集子,一个出了钱,一个出了力。而17个人没有说出口的,是两个人的心。
        这本集子,是毕业30年后19个人的一次合唱。留着它,多年之后,可以翻出来自己解闷,也可以给子孙们炫燿。
        201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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