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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就是持续地阅读”

发布: 2012-6-28 20:47 | 作者: 凌越



        面对高大书架上齐整而沉默的书籍,我时常有身处墓园之感。同样庄重而宁静的气氛,同样无声但涌动的暗流,同样长眠于地下或是纸页中的千万个生灵,他们期待着你的造访,并且有可能因你的造访而复生――谁能否认死者不能借助亲人的思念而现身在清明节阴暗的天光里呢?如同过去时代的作者借助文字将自己的喜悦或痛苦复制在纸页上。
        每打开一本书,就会有一个形象在显形,随着阅读的继续和深入,这个形象甚至会纤毫毕露地呈现在你的眼前,比照片更清晰也更立体。他或者是热情的,比如惠特曼和马雅可夫斯基;他或者是平和而睿智的,比如蒙田和伍尔夫;他或者是锐利而不无几分尖刻的,比如叔本华和鲁迅。当然,不少时候你可能也会看见丑陋、无聊特别是自以为是的浅薄形象,如果你不幸打开了一本坏书的话。
        上述形象是指寓于文字中的作者的形象,你喜欢作者的形象也就意味着你接受了在他名下的那些书籍。而每本书也有更直观的形象,这个形象包含着书自身的历史和它们的品位。就像人一样,一本旧书会因为丰富的阅历而韵味无穷,而新书则以其虎虎生气诱惑着你。旧书的那些破损、水渍的痕迹一定携带着某个特定瞬间的秘密历史。
        我有一本钱春绮译的《恶之花》,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是大学二年级时,在学校附近上海长宁区的一家小书店买的,不久这本书成为我的枕边书。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我习惯在睡觉前读上一两首,尤其是其中的第二辑《巴黎风光》,更是百读不厌。在大学毕业最初的几年里,它和我一起在我那简陋的木床上接待过我的某位女友。我还记得给她朗诵过《阳台》,因为她说她喜欢兰波,“那你也会喜欢波德莱尔,”我边说边拿起枕边的《恶之花》读起来。她现在何处我不知道,而那本《恶之花》还待在我的书架的醒目位置,尽管封面已经完全脱落了。后来我又买过数种《恶之花》译本,有张秋红和郭宏安译的,可是我更喜欢翻看这本残破的旧书,也许是因为习惯,也许是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前几年在成都和柏桦聊起波德莱尔,他说他喜欢陈敬容翻译的,我不假思索地说我喜欢钱春绮的译本,“就是199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那本”。
        如果说旧书隐藏着对逝去时光的缅怀的话,新书则像是你刚刚接触的陌生女郎,那种扑面而来的刺激和诱惑是赤裸裸的。前几天我去陈侗小巧而精致的“博尔赫斯书店”,一进门就看见了书店中央书架上摆放的《近代文学批评史》第六卷,我一下就把它攥在手中――那正是我期待已久的书。《近代文学批评史》是美国著名的新批评文论家雷纳?韦勒克的宏篇巨制,国内之前已经出了前五卷,整套书高屋建瓴文采飞扬,尤其是第五卷关于庞德的部分曾给我很大启发。第六卷主要关于美国20世纪的批评家,其中的爱德蒙?威尔逊、莱昂内尔?特里林都是我很感兴趣的人物,而国内有关这两位大批评家的资料少得可怜,只有零星的文章译成了汉语。至少通过《近代文学批评史》第六卷,可以对他们有进一步的了解,尽管它所提供的资料依旧是二手的,可韦勒克过人的眼光还是值得信赖的。
        在新书和旧书的较量中,新书似乎是永远的落败者。许多大家态度鲜明地支持旧书,蒙田说:“我很少拜读现代作品,对我来说,古典作品更富有魅力和活力。”博尔赫斯说:“我一贯主张要反复阅读,我以为反复阅读比只看一遍更重要。”被反复阅读的书自然是旧书。可是,在我看来这种比较对新书显得太不公平。如果新书是指当代作家的作品的话,就按最宽泛的定义,这个“当代”至多也就包含五六十年吧,而旧书或者说经典书籍的产生年代则有数千年的跨度,有足够的时间用来挥霍。经典作品的高品质是用大刀阔斧地近乎残酷的淘汰换来的。比如就古典诗歌而言,我们通常会看公元前三世纪的屈原、四世纪的陶潜以及八世纪的李白和杜甫,这中间就分别相隔了七百年和四百年。其间像曹植、谢朓这样名噪一时的诗人现在都少人问津了。如此,经典的品质自然会有保证,不足为奇。当代的书籍在量上更大更多,可是赝品也就越多,事实上每一个年代充斥市场的一定都是二三流书籍,而时间逐渐将赝品淘汰。蒙田、博尔赫斯说得没错,看以前的旧书更保险也会更有收获,但对于新书的甄选则更能看出一个读者眼光的优劣,他如果能在浩如烟海的当代书籍市场上精确指出杰作,那他差不多就是优秀的批评家了。我们喜欢的批评家无不以眼光锐利著称,比如庞德、奥登和刚刚去世的桑塔格。同时,这也是对我们的批评家最低也是最高的要求――不要兜售花里胡哨的理论,不要卖弄华而不实的辞藻,请告诉我们哪几本书是可以留存后世的杰作。本雅明说:“没有立场的批评家是不存在的。”不是不存在,是不配存在。
        和当代书籍的低品质相映衬,许多新书的装帧设计也往往惨不忍睹。眼下的书籍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是对图像的滥用――不管什么书籍都弄进去一堆图片,完全破坏读者看书的节奏不说,更糟的是,许多图片和文字还风马牛不相及。难怪桑塔格在出《关于他人的痛苦》――重点谈影像对意识形态的影响――这本书时,坚决不要一幅照片或插图。我想,她也是对所谓的“图像时代”受够了。
        伍尔夫说:“天堂就是持续地阅读。”可是悖论的是,天堂总是会和地狱一起出现。也就是说过于勤快地阅读,可能会损害人们自主的思考。对于某个问题,大师们似乎已经面面俱到考虑周详,可你若是一味地去听取,你的大脑反而会变得机械,仅仅成为录音机或传声筒。自主的思考也许浅薄一些缺乏效率,可它有最大的灵活性和可塑性。大师们高妙的思想如果不和你自身的感悟结合起来,又有什么用呢?对了,可以用来炫耀,许多人正是这么干的。思想一旦沦为知识,就像蝴蝶变成标本,再也不会有那种飞翔时的诗意。所以读书的一大法则是,当你心生厌倦,你就该毫不犹豫地将书本丢到一边,去运动去郊游或者干脆就是发发呆吧。等到想它的时候,你再回到它的身旁,这时候生活的阅历又会无声地提升你对书的理解力,以前暧昧不明的地方似乎豁然开朗。
        
        2005年4月刊于《深圳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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