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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

发布: 2012-6-15 06:57 | 作者: 帕蒂古丽



        爹爹死的时候没有一丝挣扎,他是跟死神约好了,跟死神合谋逃走的。
        爹爹这种让人措手不及的死法,让毫无知觉地躺在他脚边睡着了的妹妹很不甘心,妹妹一生都想盯住死神,看看爹爹到底是怎么被死神领走的。死神每次都让她很尴尬。她定居香港后,先后看护的五六个老人的死,都是在她不在场时发生的,而且事先毫无预兆。每一次死神都在他来临的那一刻,用忙碌或劳累蒙上她的眼睛,让她始终错过那些正面的死亡镜头。
        死神没有到来时,老人跟平常一样,延续着他们病病歪歪的生命。死神到来的时毫无声息,悄悄带着老人离开,死亡才被发现。妹妹不是想阻挡,她知道没人能够阻挡。她只是想看见死神的手是怎么把活人带走的。让死神在她一不留神的时候,领走躺在旁边的活人,一声咳嗽都没有,对一个陪护者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嘲弄。
        妹妹喜欢上街看老人。在香港一出门,妹妹眼里看到的全是老人,拄着拐杖停在人行道上歇气的老人,扶着墙站立着吃力地喘息的老人,弓了腰在大街一偶捶胸平息咳嗽的老人,妹妹会长时间盯着那些缓慢地行走在街边颤悠悠的老人。
        妹妹说,那些老人脸上没有皱纹的老人都是保养得很好,家里很有钱的,多数子女在国外挣大钱,这些老人不会去托老所,都是由陪护在家里照看的。只要看见大街上的老人,尤其是脸上少有皱纹保养得还光鲜的,就让她感到莫名的满足,仿佛那些老人都是她未来的财产,可以让她永无休止地在香港把看护的活儿进行下去。
        妹妹不是特别缺钱才去做看护的,她也没有必要总是选择做夜间看护。她放着星级宾馆一样的高级住宅区的房子不住,白天教完普通话,夜间就扎进某一处老人的居所,守在快要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身边,听候那些等待死神的老人有气无力的召唤。
        她常常会在电话里向我抱怨:该死的老头,又要撒尿了,整夜整夜地折腾,一会儿都不让我睡着。抱怨过了,又一切如常,然后再抱怨,再折腾,周而复始,她做陪护依旧做得不厌其烦。
        我见过妹妹照顾她丈夫患痴呆症的父亲的镜头,她用各种方法逗老人笑,跟他比划着说姐姐来看她了,老人流着口水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她从菲佣手里抢过碗喂他吃饭。老人洗好澡,她跟佣人争着往他身上涂润肤露,还不无骄傲地摸摸老人白胖的肚子,压低声音对我说,老爹的皮肤软软的,保养得比女人还好。
        我彻底相信了自己的推断,她不只是为了钱才去照顾老人的,照顾老人得来的钱,她一点不剩都给了几个弟弟买房子,她说他们是爹爹生前最疼爱的宝贝。她确实喜欢做陪护的那种感觉。越是病重弥留的老人,越是能满足她的看护欲望,因为那情形酷似爹爹离开的那个夜晚。
        妹妹十五岁那年,爹爹用嫁了我的彩礼钱,开垦了这一生最后一块地,那块地就在家门前,在地里种上了棉花后的那个下午,爹爹从尿滴不断到彻底尿不出来,最后双腿肿得迈不开。他不得不套好毛驴车,带着大弟弟和妹妹赶往一四四团部的医院。
        到了医院,已经是夜晚,爹爹吩咐大弟弟把毛驴车赶回去看家、喂好鸡狗牛羊驴,留妹妹在医院看护他。晚上没有陪护床位,妹妹钻到爹爹的脚底下睡下。
        妹妹说,后半夜还看见爹爹坐起来,你知道爹爹喜欢光着身子睡,我让他披了衣服坐着。爹爹摸黑卷了一支莫合烟点上,烟头一明一暗。后来我不知怎么就给睡死了,啥都不知道了。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爹爹硬胳膊硬腿躺着,眼睛睁着,不会动了。
        姐姐,那些护士来看他,我忙着给爹穿衣服。你知道,爹爹睡觉是不穿衣服的。妹妹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尴尬地皱皱眉。
        妹妹一直觉得,爹爹的死,是她闯的大祸。对于那个夜晚,她反复地检讨自己:我咋睡得那么死。妹妹从小就嗜睡。爹爹死后,她突然没了瞌睡,每晚有事没事都要熬到后半夜才上床。躺在床上,也要瞪着眼睛想事情,逼她早睡,她就很不满地瞪着眼睛说,她需要慢慢地过度到睡眠状态,她的这个过度会持续好几个小时。
        她为不能早睡找了很多理由,诸如忙完白天,还没享受夜晚呢,躺下眼睛一闭天就亮了,觉得一天还没过够就完了,可惜的很等等。 抱着这些理由,她把很多事情放到晚上去做,半夜别人睡着了她还在屋里转来转去,或者胡乱捧一点过期的报刊杂志,瞪圆眼睛枯坐着,不肯睡觉。
        她喜欢照顾老人喜欢到上瘾。她活着唯一的愿望就是源源不断地有老人让她照顾。这一个刚去世,她就想方设法找到下一个来接替,她受不了没有老人在身边的日子。白天做普通话教师,晚上住在老人身边护夜,这就是她最安生的日子。
        这个情形像极了父亲去世前妹妹的状态:白天在村里的小学教学生拼音识字,夜里守在爹爹身边端饭递茶。她在离开大梁坡几千里开外的香港,找到了和爹爹在世时一样的生活模式,她觉得自己恢复了一些说不清的东西,她希望这样的日子一成不变地延续下去。
        妹妹的陪护极其尽心,被她陪护的老人过不了多久,就认定了她把她当做亲女儿,每个老人都是让她陪护到咽气为止,没有一个中途换人的。
        前不久她看护的老太太死了,老太太远在英国的女儿赶不回来,妹妹不在意任何忌讳,大着肚子跑医院太平间、火葬场,一个人料理老太太的后事,老太太在英国的女儿回来,看到一切事宜都已经办妥当,要求妹妹生了孩子继续看护她爸爸,老头和女儿给妹妹带薪放假生孩子,生完孩子给她配两个菲佣,让妹妹带着孩子继续做陪护兼管家。妹妹说这样的事情在香港没听说过,她运气好,碰到的都是好人家。
        妹妹的这些作为,让我联想到爹爹,他给大梁坡的野地里抹脖子自杀的尹会计看了三天尸体,等村里做好棺材运过来下葬。这让我多少相信了遗传这个东西的神秘性。
        我感觉妹妹始终想恢复爹爹还活着的那个医院的夜晚的状态,她把跟老人她在一起的每个夜晚,都当成了跟爹爹度过的最后那个夜晚。或许她一直在那个夜晚梦游,不曾醒来过。 不同的是,她把那个夜晚的自己的睡眠状态修改了。
        她不再是那个嗜睡的自己,她成功地把自己修改成了一个没有睡意的人,她的睡眠变得很浅,老人一有响动他就起来,老人身体状况不好时,她干脆放弃睡眠,整夜不合眼。她一直无法释怀地盯着那个偷偷从她睡梦里带走爹爹的叫做死亡的看不见的东西。
        怀孕的日子,妹妹重又变得嗜睡,她想了种种办法在老人有动静时叫醒自己,比如在老人袖子上拴一串铃铛,在老人衣角绑线绳另一头连住自己。那个老人过去是个银行家,老人被她打动,干脆连财务都让妹妹帮他打理,自己多年珍藏的古董都拿出来送给她。
        妹妹觉得自己挺幸福,每夜都能沿着她自己设置的时间和场景,回到那个父亲在的夜晚。她用尽心尽力的看护,一次又一次修改着自己睡着后爹爹死了这个事实。每一夜都有一个爹爹不死的可能摆在她面前,至少不再会因为她的疏忽而死。只要看护的夜晚无休止,那个错误就一直不会到来。
        她每夜都能通过成功的看护,把自己变成没有犯那个错误以前的妹妹。她在每一夜的不同时段醒来,等于在爹爹死去的那个夜晚的每一个时刻她都醒着,这一生的夜晚,她一个都不错过,爹爹就没有死,她与每个夜晚活着的老人相守,就是跟活着的爹爹相守,她不再有老人被死亡偷袭的担忧 。
        只要经她看护的老人,没有一个是在她睡着不知晓的情况下死去的,她就是一个成功的看护。她很满意地告诉我:那个老太太大白天手里攥着电视遥控器,对着电视屏幕,靠在床边死掉了,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她最不愿意睡了一夜后睁开眼睛,旁边躺着的人死了、硬了。她觉得这是死神对她作为一名看护最大的嘲讽和愚弄。她被爹爹的死刺激的神经一直醒着,这一生恐怕再也无法在夜晚踏实地睡去。
        她嘴上抱怨老人夜尿不断,其实她更怕老人睡得太死,无声无息就那么走了。即便是老人安稳正常的睡眠,她的恐惧也会让她半夜里醒来,走到老人床前,无缘由地拍拍老人的身体有没有僵硬,摸摸老人的手脚有没有冰凉,看看鼻翼是不是在煽动,甚至用听诊器去听心脏有没有正常跳动。爹爹的死亡和许多年的训练,将妹妹变成了一个称职的陪护。
        不知道是刻意,还是上天冥冥中早有安排,妹妹找了一个比她大22岁的丈夫,她和丈夫的年龄差距刚好是爹爹和妈妈的年龄差距。妹妹说生孩子前总是担心,如果自己现在看护的老头死了,带着幼小的孩子,恐怕再也难找到陪护的工作,她又不想离开孩子去陪夜。
        现在她突然发现,还有一个人她可以从现在起看护到老,那就是她的丈夫。妹妹完全不必担心自己看护的日子有一天会中断,她再也不用担心回找不到爹爹还在的那个最后的夜晚。她笑着说,她放心了,她可以一辈子做看护,永远都不会失业了。
        她说这些话时,表情和妈妈一样,我感觉她是在说,她想变成妈妈,去照顾老年的爹爹,她照顾好老年的爹爹,那个令她后悔和恐惧的死亡之夜就一直不会到来,或者不会用那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到来。其实妹妹一直睡着,睡在那个恐惧的夜晚,她越是让自己在夜里醒着,她正常的意识就越是沉入那个夜晚无法苏醒。
        跟妹夫说起妹妹小时候,跟爹爹把自己跟丢的事情:小时候我们都像间谍一样,时刻注意着爹爹的动向,只要爹爹套上毛驴车,我们就看见开心的一天拴在毛驴的四蹄上,只要跟着爹爹和毛驴出发,就少不了好吃好玩的。
        那个早上,我和弟弟一早就去上学了,刚满三岁的妹妹观察到爹爹套好了毛驴车出了院子,妹妹怕一个人留在家里,偷偷跟出去沿着渠沟在暗处跟着车辙跑。妹妹以为会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样,我们几个跟到一半,就会被爹爹拉上车,爹爹这一次根本没有回头。
        毛驴车一溜烟出了村子,妹妹被甩到老远,越跟越远,最后毛驴车没影了。妹妹被一座桥挡住了去路,她不敢过桥,怕被湍急的水流拉到桥下面去。她在桥下面哭到天黑,一个管水闸的人把她带回家,妹妹在他家住了一夜,第二天才送回来。
        妹妹回到家小胖脸晒得黑黑的,嘴唇都冻紫了,谁问她话她都不答,张嘴就哭。后来缓过劲来,她说那个叔叔晚上给她煮面吃,还吹笛子哄她睡觉,所以妹妹直到现在都认为,会吹笛子的人都是好人。
        妹夫听完这个故事叹了口气说,到头来她还是把爹爹给跟丢了。放心,面我是会煮的,只是笛子还不会吹,看来要学学吹笛子了。
        妹妹生了孩子以后我去香港看她,她重复最多的一句话是:一觉醒来,发现身边的半死不活的老人换成了一个新鲜的小生命,感觉真是太棒了。有时候她是跟我说,有时候这句话她是跟自己在说。那个小生命刚刚开始,离死亡这样的东西还很远,这让妹妹觉得很有安全感。她知道在这个生命旁边,自己可以放心地睡觉,即使睡过去了,小生命也会在饿了的时候,用本能的哭喊叫醒她,她可以安心地睡着,只等那一声动听的哭叫。
        度过那些守护死亡的夜晚,妹妹终于来到一个新鲜的早晨。感谢上苍在用这种办法来救赎可怜的妹妹,以此来去除她对亲人在睡梦中离开的愧疚和恐惧。她的依然脸上带有梦痕,那些梦痕里依然留有死亡的阴影。新生命会用喊叫声唤醒她多年的梦游。她长久不眨眼地看着熟睡中的孩子,凝神屏气地观察孩子每个细小的表情变化,脸上显现出从未有过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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