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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书

发布: 2012-6-15 06:41 | 作者: 高鹏程



        博物馆
        博物馆是我们怀旧的方式之一。比之纪念碑、节日、史书或旧照片,这种怀旧更为真实。后者的标准更多地打上人为印记,而前者的价值则主要由时间来检验。
        博物馆的空间其实就是时间,或是时间的展台。时间呆在自己的作坊里不断地创造也不停地破坏。橱窗里的物品就是他不同时期的得意之作。当然有时它可能厌倦这种游戏,它的选择就有了随意性。许多作品便不幸遗失。比如玛雅,比如空中花园。
        时间打着呵欠,在作坊里制造了一个个辉煌的王朝而最后只留下一个陶罐,让人猜度它盛衰的秘密。它其实充当了一名杀手和最后的救赎者双重角色。它的长长的胡子上写满仁慈,而下面掩藏残酷。这一点有如我视为信仰的诗歌,我坚信灵魂最终必将由它来解救,而现在它却在自己的城堡前布下重重迷雾和关卡。这使我变成卡夫卡笔下的土地测量员。哦,最终我必须写下一生中最重要诗句,它必将通过时间的海关,成为博物馆内一粒最小的尘埃。
        除此以外,我还将剩下什么?
        馆外,时间又在乐此不疲在制造新一轮的作品:摇摆不定的人们和庞大的城市以及旋转的时代。哦,这急速的列车终将驶向何方?
        毫无疑问,大部分旅客将于沿途掉队,或者被时间的手拎出车窗,抛入巨大的黑洞。它的车厢逐渐老化脱节。也许,最终只剩下一声空空的汽笛,在博物馆与过去的时间接轨。
        博物馆被挤在城市的角落,我们庞大的城市和事业,最终只占它展橱内很小的空间。
        
        高度与光线
        一、高度
        从玉泉路向北看过去,绕过金山路和玉泉路交界的花坛,可以看到一条逐渐变细的灰白马路。依次穿过两边的店铺,然后顺着镇政府右侧一拐,接入一条林荫通道,袅袅娜娜至山脚,忽然腰身一闪就淹没到山林草木中了。
        山名凤凰。是我生活的海边小镇背后有一座小山。海拔约五百米。但已经是附近最高的山峰了。当地人有时又把它叫做大金山。在我现在的视线里,看不见上山的入口。仿佛是出于某种考虑有意掩饰。但随着渐渐升高的台阶,大约在一百米处,就会看到一个凉亭。
        空闲的时候,我经常会去爬山。但往往,只能走到凉亭处。不是因为体力而是缺乏勇气。我已经临近中年,总觉得,很多峰顶已经是别人的高度。
        我习惯在半山腰逗留。趴在这座名为观海亭的栏杆上,俯瞰山下的港湾。街巷。建筑。这样觉得自由一些。就像现在,顺着拴在山脚的一条小路,我可以穿过金山路、南屏路一直望到码头。然后可以看到更远处的海面。船桅。对面山。最远处,山和海的界限就模糊了,只存一袅青烟。忽焉似有。再顾若无。
        偶尔我也会向上仰望。顺着逐渐抬升的视线,我也会看到以下这些事物:
        首先是电信或移动公司的信号塔。它联通的只是山下的烟火生活,却总是架在高出生活很多的地方。我总觉得那是一个手段高明的指挥家或者编织匠。它把那些从不同的角落,各色人等手机中发出的那些散乱的信号、飘散在空中的音符,指挥成了一首旋律顺畅的乐章。我无法猜测处它铁塔下的机座地下室微微轰鸣的机房,是如何把那些看不见的丝丝缕缕的千根万线,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情感梳理得井井有条,准确无误地传送到每一个需要它的人那里。天空干干净净,但并非一无所有。
        顺着移动铁塔的塔尖再往上看,会看到几座零星的寺庙。掩映在山间的高树深草中。只露出半截泥墙或者一角飞檐。与人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的距离。我在夜晚仔细观察过它微微亮着的灯火,似乎是直接从山腹泄露出来,让人怀疑整座山都是透明的。仿佛整个山腹里面,藏着一座更大透明的宫殿。
        稍大一些的一座寺庙似乎叫天王寺。我觉得名字太俗,在一首诗里自作主张改成了圆觉寺。我在未曾信教之前,有一次黄昏时节,在它山门前的平台上俯瞰。山脚下一座繁华小城忽然变成了巴掌大的港湾,让人顿生悲悯。
        店内的泥塑一律面目慈祥。我也曾久久地注视过它面前的一柱香火,永远是不紧不慢地燃烧着,一缕青灰终至于虚无。生命的释放与闭敛都那么安详,井井有条,仿佛只是时间问题。不会有任何意外和波澜。午夜,天心月圆,几株松柏把它们的阴影收拢在脚下,显露出庄严的法相。
        再往上主要是三样事物。但在山下,仅仅能看到两样。一座是雷达监测站。它位于整个大金山的顶端的空阔处,像一座城堡。她在建造完成之前,我们曾经被允许进入。除了罡风从四面吹来,空荡荡的城堡内一无所有。而建成之后,它成了禁区。不再被允许靠近。我也只能在夜晚,看它从山顶发出可疑的红光。它应该是在替我们监视远处的海面和海水下面的不明确的事物吧。但我总觉得,它和山下的镇政府一样,是某种体制的显示。只不过一个是实体,另一个更具象征意味。它其实对我们近旁的事物、对山下的生活和人心的变动无动于衷。也无能为力。而且它占据了一座山的顶峰,所以我们将永远无法到达山顶。
        下面我再说说烽火台。我在一首诗里曾经反复提到过它。烽火台位于靠近大金山顶峰前面一处开阔的缓坡上。前面没有任何遮拦。山下的城池,远处的海面都能一览无余。从山下仰望,仿佛一位站立着的古代戍卒。身影挺拔。轮廓清晰。与寺庙的光芒相比,它的光芒显得更加冷峻。其实它本身并不发光。相反,它靠吞吃光芒来发出警示。似乎在我们看似安宁的生活里,总有看不见的阴影会突然出现在远处的海面上。
        2006年我写《对一座烽火台不同角度的观察》的时候,它还是整座山最高的建筑物。这仿佛是一个颇有意味的暗示。我仔细观察过它和寺庙、雷达监测站之间的关系,如同信仰、体制和警示,有一种微妙的三角平衡。
        发现这个三角关系时我一度非常沮丧,最终,依旧是强权和体制的东西占据了峰顶。但最近的一次偶尔的经历让我重新恢复了一些信心。在山顶另一块高地,我无意中发现了一块被遗弃的墓碑:上面字迹漫漶但依旧依稀可辨:亡妻某某之墓。这给了我安慰。毕竟有爱,哪怕是死去的爱,曾经占据过我们生存地域的最高海拔。
        
        二、光线
        我喜欢在薄暮时分去爬山。这样,当我抵达半山腰的凉亭,山脚下,恰好会亮起第一盏灯。然后,我喜欢伏在凉亭的栏杆上,看山顶的光线一根一根下沉,看山下一座城池的灯火渐次亮起。仿佛一个曾经在尘世生活过的人,重新回来。
        黄昏的薄暮中,最醒目的,是石浦教堂突兀的白色尖顶以及坚定上方红色的十字架。看不清它下面的基座。但我知道,它下面的建筑、桩基其实和普通屋舍保持一致。基督教也许是三大宗教中最入世最具烟火气的宗教了吧。它高高的十字尖顶连着通往天国的路径,但下面巨大、空旷的的礼拜堂却完全扎根在人间普通的建筑群中。
        偶尔我也会仰望,等到暮色完全笼罩,借助微弱的星光。我还能看到接近山顶的庙宇、烽火台和雷达监测站隐约的轮廓。但我没有在夜晚爬上更高的峰顶从眺望。事实上我也不打算这么去做。那些远处的,更远处的事物,就交给雷达监测站和烽火台去做。我知道,我的生活,其实并不在那里。
        我更喜欢待在半山腰。仰望和俯瞰。作为一个临近中年的人,我已经习惯这样做了。我知道这个世上有很多峰顶,都是别人的高度。有时候,我只是稍稍离开自己的生活。在半山腰逗留,我会突然发觉,这其实,是我最合适的位置。
        在逐渐亮起的灯火中。我有时会寻找和分辨其中的一盏。但很多时候,我吃惊地发现,我其实最关注的,是万家灯火中不亮的那盏。我为什么要关注那一盏不亮的灯火?无数灯火通明的窗口中紧闭的那扇?是的,我一直在渴盼,但从未得到让我心安的那盏。那源自童年的痛苦回忆,其实并未从我的潜意识里消隐。记忆中的童年里总是充斥着暴力的恐惧。尤其在每逢节日或过年的时候,那代表安宁与幸福的灯火从未在我家贫苦的窗口亮起。而现在,那些紧闭的窗口里,是否同样经历着和我同样的不行的遭遇?它其实也是一盏灯,一盏漆黑的灯。和我身体里的一盏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很多时候,我在冰凉的夜色里耽于这样的想象,回过神来,不知不觉同样冰凉的泪水已经蓄满了眼眶。像一条暗白马路两边的一排路灯,迷离、闪烁。
        不久以后,我抽回目光,沿着暮色中看一条发白的水泥路面,继续延伸。穿过密集的楼群,街巷。最后,没入码头下的海水。那里,是我未曾抵达的更为广阔幽深的层面。而在夜晚,点亮它们的,是星星点点的微弱渔火。和万家灯火安宁、温暖的光芒相对,渔火是动荡的。一朵与另一朵即使相距很近也是独立的,毫不关联。像两个孤单的人,互相找不见。像两个骄傲的人,老死不相往来。
        如果说那一盏灯火隐隐暗示着我对生活的某种期盼。那么渔火必然与灵魂的闪烁有关。我记得有一个晚上,我乘着一艘渔运小船去停泊在石浦港心的渔轮时,在黑乎乎的海面上看到一闪一闪的光点。冷清。孤单。我忽然感到摸到了自己的灵魂。呵,我以为我没有灵魂。但那一刻,我发现它是存在的。只是不在我身体里。这么多年,它其实一直在漂在水上,动荡、闪烁。不知归向哪里。是的,我在诗歌里写下的渔火,其实都是灵魂的呓语,与浩渺夜空中的某个星辰有着神秘的对应。依旧记得我在战栗中写下的句子:
        
        那晚我把船划进了湖心
        群山环绕的港湾,更像一个湖泊
        但我知道它有缺口
        当我仰望,天空是一口深井
        它是否也有缺口,那一湾孤单的星子将流向何处?
        
        如果船是一座教堂,渔火就是它的牧师
        世事寒凉,我需要温暖的祈祷——
        
        晚安,你黑夜里提着自己走动的渔火
        晚安,你漆黑的灵魂里发出的潮湿的梦呓
        2006年12月13日
        ——《那晚,我把船划进了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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