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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书

发布: 2012-6-15 06:41 | 作者: 高鹏程



        深夜的港面上,除了渔火。除了混迹于港面的星辰。我知道还有另一种光。它如此微弱,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被我们忽略。只有在拐弯处,才会和它通红的眼神遭遇。是的,这就是灯塔。矗立于遥远海面某个孤岛、礁石或者伸向海面的岬角处。和星星点点的渔火不同,它永远是孤单的。它的光芒过于遥远和微弱。甚至有方向的幸福的船都看不见它。但它和渔火不同,不管你在不在乎它,它永远都是存在着的,亮着的。
        是的,我无法消除灯塔存在的意义,相反地,我一直试图强化这种意义。我所要做的,就是用自己有限的诗歌的雨水,重新清洗掉蒙在灯塔上面过多的隐喻。那么多的人,他们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给灯塔披上这样或那样的外衣,他们把灯塔变成商业门厅上的霓虹,变成酒吧里灰暗的灯光,甚至是捏在自己手里专用的手电筒,他们为自己的改造沾沾自喜,然而事情完成,目的达到,他们就随手拔掉电源。但我想说,灯塔永远是灯塔,它只在黑夜里的大海上闪耀,把微弱的光分给每一艘夜行的船,它为疲倦的渔民守护,它为诗歌引路,在我们知道与不知道的时候,为我们的生活闪耀。我愿意把多年前写下的一首关于灯塔的诗再次抄录在下面:
        
        而灯塔却在文字之外
        孤独地闪着光
        
        大海上行走的我们多么疲倦
        那么遥远的旅途
        遥远得,甚至让人对终点失去了兴趣
        而灯塔
        依旧在我们想象之外的
        大海上闪着光
        
        在我们在与不在的时候
        灯塔从来不曾熄灭
        在我们知道
        与不知道的时候,灯塔
        继续在黑夜的大海上孤独地闪着光
        ——《纸上的灯塔曾经把纸外的人照亮》节选
        
        作为一个借居在这个滨海小镇的异乡人,作为一盏漂荡在石浦港多年的渔火,也许,我还将继续在这里漂泊。继续心怀感恩。因为这动荡海面的岸线之上还有一盏灯火让我牵挂;这港湾上空还有一颗凛冽的星辰让我敬畏。”
        但我知道,我的灵魂并不属于这里。总有一天,它会接受神秘的灯塔的指引,沿着渔港的岸线拐弯,北上。直到入海口进入一条大江继续逆流而上,然后,再慢慢拐进一条无名江水。拐进它的上游。那里,也许是我切慕的远方和最终的归宿了。
        
        火车开向远方
        
        火车通到了乡下。
        一个小男孩儿,站在向前延伸的铁轨边——尽管那个矮胖的车站管理员已经厉声警告过他多次,不要靠近。但他还是趁其不注意偷偷钻过月台的铁护栏站在铁轨前。他喜欢看这两根长长的铁杠子伸向远方,喜欢火车即将到站时的一声长鸣以及随之到来的富有节奏的“咔嗒咔嗒”声。每每此时,他的脸蛋激动得通红,呼吸急促,捏紧的小拳头里微微渗出了汗——他渴望知道这个庞大的墨绿色长甲虫头部和身体里的秘密。
        这个小站太小了,站台也短。火车精准的停车总使它的头部伸出站台,而它的尾部还远远没有到来,只把中间的几截车厢留在站内。车厢的门很少打开,因为很少有人从这个小站上下车。男孩因为个子太小,无法看清车厢里那些面孔——哪些偶尔临窗一瞥的面孔如此陌生——他们是谁?他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这长长的铁轨到了看不见的远方,到底会不会相交,火车会不会像虫子一样扭动着身子打个滚儿继续向前跑?
        男孩不会想到,这些问题已经涉及了关于火车的全部隐喻,或者这些问题才是本质而火车只是一个隐喻。他不会想到,他询问着一个和诗人一样的问题:“一节节车厢停在这里/可是没有门打开,没有人上下/究竟有没有门?车厢里/拥挤着来回走动的人”(瑞典·特朗斯特罗默《车站》)
        命运的旅途生来就已开始,你无法下车。“人们啊,你们将记住这些。继续旅行吧!”(同上)人们啊,也请你记住这个小男孩,他现在不会想到,多少年后,他青春的火车头也将驶向远方,而远方的前面甚至还没有来得及铺上铁轨。
        
        乌鸦与月亮
        
        乌鸦在民间的口碑一向不好。“老鸹叫,祸事到。”幼年的记忆中,村里的老人每次听到乌鸦的聒噪,脸上变渗出一层惊悚的死灰。这使我建立了对这种不详之鸟最初的恐惧。每次听到总是下意识地捂住耳朵,甚至想把刚钻入耳鼓的那一声挖出来。
        我发现乌鸦一直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人们认为这是种不详之鸟,但同时又对它敬畏有加。它报忧不报喜、食尸,是不洁的象征,同时又是某种神秘力量的隐喻——这漆黑的鸟,却栖身于最明亮的太阳中。我虽然明白这是人为的想当然却依然因袭了对它的偏见。一直以来,我试图从这种偏见中摆脱,但到头来仍是徒劳。而这期间乌鸦似乎并没有因为人们的厌恶而收敛它的劣行。
        及至习诗以后,我吃惊地发现,相对其他鸟,乌鸦在诗歌中却得到了更多地重视。
        乌鸦在中外诗歌中频繁地现身,不知疲倦地飞越国界,并且,依旧我行我素——它在不同国籍中的身份和出场方式竟是惊人地相似:它往往在寒秋或冬日的黄昏莅临诗歌的上空——“当安息的晚钟响起/群鸦的翼翅托着苍茫的暮色缓缓降落……一丝衰亡的气息使我的心颤栗/剥蚀的井沿四周/紫苑花瑟缩地在风中低头。”奥地利诗人特拉克尔的《衰亡》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马致远著名散曲 “枯藤  老树  昏鸦”的意境。同样地寒冷凄清。而且同样的氛围还可以在苏轼、秦观以及叶塞宁、里尔克的诗中找到。
        作为一名诗歌练习者,穿梭于这些诗歌名篇,我再次吃惊于这黑色的鸟,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它得到了众多诗人的垂顾?而更重要的问题是,一首诗的诞生无法逃离众多诗篇近乎相同的隐喻和氛围,对于诗歌到底是幸或不幸?
        相形之下,月亮出国以后的运气并不十分地好,在无数辉耀诗坛的传世名作中,它出场的机会并不是很多,而且往往是不祥的象征。但它却带给中国读者一种陌生的审美。而在国内,它却是“三千宠爱集于一身”。这位中国古典诗歌的大众情人,用它丰盈的乳汁,喂养了一代有一代中国诗人。然而同样的质疑是,当一首诗中的月亮同样唤起众多诗篇中月亮的和鸣,对于读者,还有无继续阅读的必要?
        以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最初的抒情同样是受到月亮的启蒙,以致长期以来对着它练习诗歌的技巧,但后来我忽然发现我的诗歌不是词不达意就是人云亦云。至此我不得不沮丧地宣布,日后我诗歌中的月亮必须不是婵娟、通用的家书,弯了必须不能成为思念的钓钩,圆了也没有必要变成回家的车轮,不是节日里乡愁的中转站。月亮就是月亮,必须从一切因袭的隐喻中撤退,作为陌生的存在物回到我们头顶。
        不仅仅是月亮。我的诗,也必须从各种因袭的隐喻中摆脱,从单向度的所指回到充满无数可能的原在和能指上去。
        现在,让我来重新面对乌鸦。同样,必须把它从民间的人为定义和过去诗歌中的桎梏中解救出来。“乌鸦,在往昔是一种鸟肉,一堆毛和肠子/现在  是叙述的愿望  和说的冲动。”(于坚《对一只乌鸦的命名》,下同)。是的,现在,我们面对乌鸦,只是面对一个词,这个词还未被我们重新定义。也许它会是“厄运当头的自我安慰,是对一片不祥阴影的逃脱”,也许不是。甚至它可以不是一个有反哺之育的报恩者,一群贪官污吏的代名词。但“它不会因此逃到乌鸦之外/飞得高些/僭越鹰的位置。或者低些,混迹于蚂蚁的海拔。”
        现在,我面前的乌鸦,仅仅是一只乌鸦,一堆皮、骨、肉、羽毛的集合,一个纯粹的词。现在我要带着这个词进入陌生,进入我虚构的语境。首先,它是黑色的,夜色一样的黑。黑夜栖息于每一片草叶,每一滴露水上。树木、群山包括阴影处的霜雪,都是黑夜的仓库。乌鸦飞翔。在无边的黑夜里,它是唯一的一块活着的黑,它在飞翔,你会感觉它是带着整个夜色在飞,带着不可知的命运和陌生感,这,就是我的诗歌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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