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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 (四,五)

发布: 2009-3-06 08:51 | 作者: 张慈



       第四部份 悲伤的时间
        
       八十年代初,跟外国人相处,我多数时候的感受,就是我太矮,我没有好看的衣服,也没有照像机,想喝点印着洋文的罐装饮料,又不会说外语。外国人好看得令人生畏,中国人又太宠他们,搞得他们感到拘束。
      
       远赴承德避暑山庄的那趟仅两天的旅游,在记忆中恰似一桩波浪壮阔的大事业,使我没有一刻想起过孩子,他在我的心中失踪了两天,阿门!
      
       当天下午,我又回到了北京站。我们要在7:16乘N118次无空调列车赴承德。至此,我昨天的兴奋与盼望变成了困惑加神经质,我相信旅游会游出奇迹,我就没想到坏的奇迹也叫做奇迹。我到北京市来游山逛水的,来碰那些美食,美人,美毒品,美房子,美大街,美生活,美事件的。而刘纽叫我来,是因为她的生活出了问题,她在精神上已接近崩溃,她对我期待着我不能给她的安慰。我的精神偶像,她倒了,我的唇边绽开的却是微笑。
      
       她在向北京站驶去的公共车上焦虑不安,骂我。她怪我动作慢,错过了一趟车。事儿妈!她骂;她坐在窗旁,两只眼睛如死人眯着。左眼下用眉笔点了一颗痣,妩媚又滑稽,我知道那颗痣的来历,它是从玛莉连、梦露的宣传画上学来的。望着外头那污脏带水的马路,穿灰色和深蓝色皱巴巴衣服的拥挤的北京人,又黑又黄营养不良的外地人,假玛莉连、梦露不断喃喃:这群人想作世界的主人,哼!她并骂我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土傻冒,就知道来月经;这车里闷得要死!不知道这世界上发生了什麽事!你丢我的脸,她说,你要不是同性恋,你就别老跟着我。反正她依自己的好恶骂周围所有的人,疯子怎麽说?我问她。CRAZY, 她叫,CRAZY,CRAZY,CRAZY。公共车里男人朝她看,朝她坐以待毙的死样子看。浓重的臭味从一张张嘴里,有歪瓜裂枣的牙齿的嘴里呼出,人们习惯性地皱紧眉头,我习惯性地东望西看,她习惯地渴望自由,但她任性,放肆的眼神中蒙着忧抑和贫困的阴影。
      
       三天两夜到北京的火车都没有这一个多小时的公共车漫长。我身处一段时间,大约一百年,在阳光照不到的暗处,等待着它残馀的日子逝去。
      
       我还听到自己的手打在自己的脸上的清脆声。
      
       我找不到前进的理由。
      
       下车时,为了纪念这趟苦不堪言的穿贯北京市内之旅,我专门看了一下公共车号:110号,我的眼心涌起不祥预兆。我们心急火燎又去转地铁,在一片慌乱当中,有一个男人被刘纽吸引,光顾着回头看她被地铁车门夹住了。
      
       刘纽有一头浓密的长发,长长的手臂走路时弯朝身外两边。她的乳房有张力地挺出来,如云南大山里的女子一样。她从来不刻意地掩饰她原始的魅力 ── 一个北方人的后代,从北方到了蛮夷之地后,吸足了红河的水气,云贵高原的地气,哀牢山森林之气,张开了毛孔,要吃人了。救救男人! 一般对中国女孩的要求和家教都不适用她,此刻她的脸僵硬如石头,眼无光彩。
      
       到北京站,已经7:00点了。她像疯子一样大叫:查尔斯!她在人群中拨开人群游向一个什麽地方,叫着:他们已经走了!他们肯定走了!他们不会等我的,他们走了!
      
       我漏在她后面,四处张望。在售票窗口那儿有黑蚂蚁般的人头,一脸苦相的人们挤成一团。在北京站,磨难给每一个人脸上刻印的哭相深深印在我的心里。在我成年的岁月中,这幅火车站广场上的画面总是出现,扛着行李背着背包的人,东张西望喉头沙哑的人,用全部力量抱着宝宝脸露不安全感的女人,灰土满头身上有瘀青的小伙子,讨饭的人,灰色的破衣服衬着空洞的眼睛,臭烘烘挤成巨大的人海,恐怖无比。我和他们永远不会分裂,如大地永不会和大海告别,永不会。这是我的第二次成长。刘纽早不知去向,只有我站在原地,慢慢走向我也不知道的地方,我最怕这种身不由己的状态。
      
       我心里并不冷静,人心的深处总有一种儿童的东西,就是茫然,不知道怎麽跟紧父母亲。此刻我垫着脚尖,向黑压压人头的海面上望,突然看见三个金发脑袋冒出海面,比所有中国人高出一截,鹤立鸡群,我用云南话大声说道:买买散(啊呀),爆亮,太酱了!在黑蚂蚁般的人中,他们是另一种生物,上天明鉴。我听见刘纽的高喊:查尔斯!查尔斯!查尔斯!查尔斯!查尔斯!查尔斯!查尔斯!查尔斯!查尔斯!查尔斯!查尔斯!查尔斯!查尔斯!查尔斯!查尔斯!查尔斯!查尔斯!
      
       下午的夕阳中,这三颗金发脑袋如稻田里的麦穗,一起朝我们的方向转过来,头发上闪闪发着上帝赐予的暖洋洋的光。他们的皮肤干净得白得不真实,眼睛蓝得近乎有眼无珠。此刻,我得到一个多年思索不得其解的答案:这世界为什麽一直是白人说了算?因为他们长得好看。
      
       查尔斯,英国人,站在那里,热得大口地喘气,;尼雅是丹麦女学生,眯着眼双手抱胸,眼睫毛那麽长,那麽恰如哈巴狗的眼睫毛,轻松地朝天空上面翘去;基姆,头略微侧向阳光,后来我认识他后,总觉得他是一个身上有美国人那中对世界心怀感激的男子。可查尔斯是怎麽跟我介绍这几位的?他热情地用中文表达到:介绍一下,这是美国人,美国人JIM。美国人是种什麽东西?烧钞票子的东西。唉呀,这种东西我们太多啦!知道英国人是什麽东西吗,卖鸦片到中国的东西,唉呀,这种东西我们太多啦!知道丹麦人是什麽东西吗,老是把印度人推到悬崖底下去的人,唉呀,这种东西我们太多啦!
      
       他从肩上胯着的一个棕色皮包掏出一本毛主席的小红宝书,摇着它,故做领袖态度冷静地说:唉呀,这种东西我们中国人太多啦!他的夸张搞笑与刘纽发疯一样的严肃跟随,产生区别,一种是把钱花了,把事儿忘了;另一种是把钱吃了,把肚腹搞痛了,事情不好了。不过,在这三个金人雕塑面前,穿高跟鞋有1.72米的刘纽显得矮小可心。
      
       我跟着他们上了火车,他们坐硬卧车箱,我们站硬座车箱。刘纽始终有机会跟我说话,就像皮肤和肉交谈,细胞始终是查尔斯。她一口咬定查尔斯是她的未婚夫。
      
       我如何能相信?我回嘴:世上的生殖器都是你的未婚夫!
      
       真的真的!你别不信呀!我做掉那个小孩是他的。
      
       我开始认真:可你写信给我说的是另一套啊,鸠元给你钱做流产,因为你跟他说小孩是他的;葛未见给你地儿住,因为你跟他说小孩是他的;李红军带你去医院找他姐做手术,因为你跟他说小孩是他的;孔前进带你去老莫喝鸡蛋汤,因为你跟他说小孩是他的!
      
       咳,别鞠躬尽瘁地记这些破事儿了。
      
       说说,你怎麽认识他的?
      
       中午你见到的黑人,智利那朋友带我去国际大厦跳舞。他是我好朋友。跳舞时别的人一跟我跳他就会立刻让开。好多留学生跟我跳,但都长得不好看。查尔斯一直在暗中看着我,我知道,我清楚。后来他慢慢地跳过来了,装模作样的,到我面前问我:小姐,你是泰国人吗?我跟他说,你妈才是泰国人!妈的,泰国那麽多妓女,我怎麽能是泰国人啊!其实我没这麽说,我只说了我不是。
      
       他一直只跟我一个人跳。跳到舞会结束。他告我他是伦敦人,考不上好大学只好来中国留学。只呆一年就走。我知道他没撒谎。他爷爷跟他说,查儿斯,地球另一边是什麽地方知道吗?全是些裹着小脚儿,油头发辫子吊脖子儿,会吃小猴子脑袋的清人!你去给我娶一个回来,让我也长长见识。
      
       这故事可显出查尔斯那修行。他是个有成人男子的模样却顶着个小孩脑袋的大男孩。刘纽呢,她是个有波霸女人的胸加小女孩的头脑那种人。
      
       两人见面,任何文化界限都会消失。
      
       在昆明,很多骑在自行车上的人,因为回头看刘纽而倒在大街上;有时一人带倒一大片自行车,一大片自行车倒在东风东路上。在北京地铁,有人因为看她而撞到别人身上,或者被车门夹住。同样,夜里有北京姑娘假装被坏人追赶,脑袋被石子打出血(鸡血),跑到查尔斯的自行车前,倒下,让他抱着,他报警后女孩就跑了。
      
       我问她一个问题:你到底想要跟查尔斯整那样?她答:出国啊!
      
       出国啊,咋个出啊?
      
       结婚啊。
      
       跟外国人结婚,为那样?
      
       傻B,FOR BETTER LIFE。
      
       我的大脑顿时听到N118次无空调列车一声呼啸,向前方驶去。
      
       FOR BETTER LIFE,这句话是我英文复考时卷子上唯一做对的题。等于是我来到北京后的第二个慨念,第一个是同居出国。这两者之间的联系,我理解成同居出国FOR BETTER LIFE。
      
       所以,跟谁同居与出国很奇巧。
      
       如果我跟孩子同居,我就不出国了,同居就会导致我留在云南的一个小县城里。像县城里的人那样,守着出生的土地,种族,财产,一生不喜欢到别的地方去,也不能到别的地方去,因为户口的控制和个人的穷困。
      
       我觉得脑子疼。
      
       到了承德,天已黑。下车他们就进了挡着白纱屏风的贵宾室。从贵宾室的服务里,可以直接叫宾馆的出租车,出租车带他们去找旅馆。他们三人很简单,上承德最好的外八庙酒店即可。刘纽和我,却要自己去找旅馆。我们对承德不熟,天又太黑,只能在火车站附近胡乱找一个。
      
       我们在车站内分手的时候,只有那个美国人看了我们一眼。基姆表情温和地对我两说:晚安!他们就进了挡着白纱屏风的贵宾室。
      
       刘纽带着我,出了车站大门。在黑暗中,她带着哭腔问我:我们去那儿?
      
       旅馆。
      
       旅馆在哪儿?
      
       我返回车站大厅,朝挡着白纱屏风的贵宾室走去。在门口被一个穿白制服的男服务员拦住:哎哎,干什麽的?这是贵宾室,不是你去的地方。
      
       我的朋友在里面。
      
       拿护照出来看看。
      
       护照是什麽?
      
       连护照是什麽都不知道。出去!
      
       他恶狠狠的鄙视让我伤心。
      
       真的,我有朋友在里面。他叫查尔斯,是北京语言学院的留学生,英国人,你不信你去问。
      
       你想干什麽?
      
       我想问他旅馆在哪里。
      
       出门,路灯下有公共车,坐上就到。
      
       我又回到了黑暗中。刘纽等着我,她的手上提了一个大包。
      
       这是什麽?
      
       睡袋。
      
       谁给你的?
      
       刚才查尔斯出来了,他说的旅馆的床太脏,让我用他的睡袋。
      
       他出门还带睡袋?他们不是住酒店吗?
      
       他们也没多少钱,出门都是带睡袋挤一个房间。
      
       刘纽的声音有点不对劲。到路灯下,我借灯光看她一眼,发现她脸上有泪痕。
      
       你怎麽了?
      
       他今夜可能会和尼雅睡在床上,基姆睡地上。
      
       你怎麽知道?
      
       他们就是这样的。他们西方人就是这样的。
      
       你怎麽知道?
      
       我当然知道。再说,尼雅没带睡袋,他的睡袋给了我,他就有借口同她睡一张床。现在只有基姆手中有睡袋,他当然只能睡地毯上。
      
       我无话可说。
      
       旅馆一站地就到了。旅馆就在铁路边,旁边堆着煤灰堆,小山一样高的煤灰堆,一堆一堆绕着旅馆,在白天,这儿肯定大风满天,煤灰满地,造成令人丧魂失魄的恐惧感。
      
       我和刘纽的房间有一个25瓦的灯泡,两张单人床。床单多脏啊,大慨是从解放起就铺到了现在。人液痕迹一摊摊在发黄的床单上面。刘纽把查尔斯借她的睡袋铺在床上,睡袋如同一条黄瓜展开,她连衣服都懒得脱,直钻进了黄瓜里。
      
       我睡在对面,我对葬于这张脏床没有多大的抱怨。
      
       问题是,我刚要睡着,就被她哭醒。
      
       嫉妒,这味药不好吃。我还没有尝过那滋味,无法想像它造成的痛苦。我见过我的妈妈,每次去探亲都嫉妒爸爸和别的女人的暧昧关系,因为讨不回公道,自己鼓着勇气上门去骂,被那女人的丈夫拿着扁担出来,打断了她一根指头,她没有哭叫,反而说那跟断掉的指头减轻了她内心的痛苦。
      
       我听到她爬起来吃安眠药,又睡回黄瓜里。隔一阵,我刚要睡着,她又哭醒我。我无话可安慰,也不能安慰。我不清楚为何到这里来,到这里来有什麽意义?印度的哲学总是简单化这种人性的盲目,它说:去到一个地方,才是真正的目的,到了那里,就没有必要追究为何而来的问题。我庆幸自己到这里来是因为至少我可以看着她不让她吃太多安眠药自杀。
      
       她断断续续发抖了一夜
      
       第二天我起来,看见她睡着了,在晨曦中安详地闭着眼睛。那麽个美丽的女孩──十八岁,鬼都是漂亮的年龄。她睡在那麽一根软软的黄瓜里,脸蛋红红的。我看见一道彩虹,在她之上闪烁。我有预感,刘纽会得到她应有的,她的命会好起来。
      
       相反,我的前途渺茫,我没有人同居,没有护照,没有出国的野心。我到底是谁?想干什麽?
      
       我仅想当一个作家,可现在,我怀疑作家是座什麽样的图书馆?这个早晨,被女友困惑了一夜没睡好的我,第一次发现了自己没有使命的的苦闷。是什麽堵住我心胸里翻滚着的生血?我内在死寂的雨声是哪来的?我是座雪山需要翻修。
      
       刘纽为什麽是这种为所欲为的性格?她眼睛里一滴一滴掉下的泪水来自哪里?
      
       她的父母。娇宠了她的她的父母。
      
       她的父亲在叁加革命前在农村里有个老婆,还有个儿子。南征北战,全国解放,起先怀里还搋着老家女人的信,解放了,要解就连裤子一起解吧。他都想不起那个人了,再说当时军中的风潮他也挡不住,人人都在重新搞个年轻的城市小姐,跟搞双袜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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