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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九日葡萄藤酒馆杀人事件

发布: 2012-5-31 16:44 | 作者: 张惠雯



        1
        “我想到了几种可能性,但是我还没有确定选择哪一种。”我和作家坐在他的书房里,谈到我在构想中的小说。
        “为什么一定要选择一种可能呢?”
        “因为一个完整的情节只能存在一种可能,可能的开端、发展和结局。”
        “不,这只是一种习惯,不是定律。谁说不能把所有的可能性放在一起,我是说在同一个故事里。”
        “这怎么可能?我还是理解不了。那样的话,读者怎么知道哪一种可能性最大?”
        “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他们哪一种可能最有可能?每个人都可以自己判断。而且没有必要排列各种可能性,它们可以是平行的。每一种可能的情节都带出一种新的体验。对于读者来说,这种体验的重要性大于情节的现实性。所以,我们要找的并不是现实中最有可能发生的故事,而是这种体验。小说里的人物都处于一种困境,不是因为无路可走,而是因为眼前有太多路,太多可能性,其实他身处迷宫中。而作者却非要选一种结局,将他解救出来。而我更感兴趣的是他困在某个地方的时候,当他面对眼前的路的时候。想想看,他走上了不同的路,实现任何的可能性,但是他其实还站在那儿。”
        也许他看见了我眼里的犹疑不定的神色,他说:“你还记得葡萄藤酒馆吗?在那里,乞丐与富翁并存,最高贵的和最卑微的,就像在某些绘画里,梦幻和现实的影像共存,重叠在一起。”
        我知道这又是他一贯的信口开河。他站起来拉开临街的窗,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突然,他说:“快来。”我迟疑着走过去,看见下面的街道上光线昏暗,只有一个白衣黑裤的男子经过。他说:“看,葡萄藤酒馆的男侍。”我说:“看不清他的脸。”他很吃惊地看着我说:“你当然认识他,你向我提起过。”我在想。作家接着说:“他是个有复杂性格的人,我怀疑他有妄想症。你告诉过我他这种长相的人会经常出现幻觉。”我说:“真的?我不记得了。他叫什么名字?”
        2
        后来据葡萄藤酒馆男侍的供词,作家就是在我离开之后不久走进了酒馆。他并不是常客,但是每个人都认识他,通过电视报纸或是别的。他进去后坐在一张椭圆形的大桌子旁,那张桌子原本有两个男客人和一个女客人,衣着华丽,那女的有三十岁左右年纪,长相迷人。
        像作家告诉我的那样,葡萄藤酒馆是富翁与乞丐并存的地方。它的地方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以水晶吊灯照明,以名贵古画装饰,另一部分则连一张酒桌也不放,在弥漫着烟雾的昏暗中,乞丐、强盗和穷困的酒徒坐在或是躺在肮脏的地板上,还有妓女夹杂在他们中间,唱着歌、呼喊着。虽然在这两部分之间几乎没有任何明显的界限,但是没有谁越过界限,连声音都不会。作家当然是在水晶吊灯这一边,他正和他的朋友们讨论着写作,他高声地说:“要写人的困境……”“要写各种可能性……”好像我确实听到了。我突然想到,可能我当时也在葡萄藤酒馆里,我可能喝得大醉,所以我不记得那里发生的任何事,甚至不记得我是否在当晚去过那个地方。即使警察问我我也只能这样说。
        “那么你在前一天晚上确实看见过他?”
        “是的,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都快傍晚了,他从作家住的地方经过,我们俩在楼上谈一些东西,我们当时站在窗户前,他从楼下经过。作家还说起他。”
        “你能把你们当时的谈话复述一遍吗?”
        我很头疼,觉得这样的重复实际上并没有太多意义。但是在警察这里,他所要求的一切似乎都是必要的,于是我向他们要了纸和笔,我真的很累,还很恍惚。一大清早被人叫醒,突然告诉我朋友被杀了,然后不给我足够的时间洗漱,就把我带到这里。还让我回忆、回忆、回忆……我一点儿也没有悲伤,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就是这样,我觉得今天早晨以来发生的一切,包括我现在坐在这里的这个房间都缺乏一种真实性。我写下了我和作家的交谈,以及他站起来走到窗户前的细节。我终于写完了,把那张纸递给他们。他们很仔细地在读,却一脸空虚。
        我把男侍的照片捏在手里。我记得这张脸吗?相当陌生的一张脸。但是也许我真的见过,我想起来作家那天站在窗子前对我所说的话。
        3
        他确实曾经经过那条街。街道狭小,低矮的小梧桐树后面是稍显破旧的低矮楼房。他每天在同样的时间经过那里,街上的行人不多。黄昏的光线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下画上金黄的几道。他不知道那个著名的作家就住在这里。那天,他走在街上时更没有意识到有两个人在上面看他。他像平常一样,希望能够想到点儿有意思的事,可是并没有。他又尽量回忆小时候或是少年时候,认为心里空空荡荡的走着是对黄昏景色的一种辜负。
        他的脸色总是阴郁的,即使他对客人笑的时候,他们也不喜欢他。他长得有点儿像拉丁人,皮肤带点儿铜的光泽,只有双颊那部分因为刮不尽的胡须而呈青黑色的,眼睛很少抬起来直视别人。他相当沉默寡言,但他的邻居听到他在房间里大声说笑。他也不想争辩,因为那确实有可能,谁知道自己在梦里会做些什么。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睡梦中,生活在夜里才开始,不过生活的内容也就是侍候酒客,端着托盘在酒馆里穿梭往来。只有黄昏时走在路上这一段短暂的时间才属于他,他尽量缓慢地走,偶尔听见从某一个窗口飞出的音乐声。
        葡萄藤酒馆是奇特的,他在宫殿般的大厅和贫民窟之间来往,两者似乎毫无芥蒂。他听见名门绅士们高谈阔论,一会儿他又看见衣衫褴褛的男人抱着妓女在酒馆肮脏的地板上胡闹。在灯火通明的大厅里,他走在熏香的气味中,而在另一边,刺鼻的酒气和发臭的衣服,还有折磨人的体液味在空气中翻腾。他如同置身梦幻中。从这一边到那一边,他的步调和动作自然地变化。他的眼睛适应在水晶般的灯光下辨认酒的颜色;在另一边,他也习惯被粗鲁的男人推来搡去,把烧酒放在他们的脚边。他们还把妓女推到他身上,挑唆她亲他。然后那个妓女就抱住他的脖子,贴住他的脸。他并不喜欢那张充满汗水的脸,可是如果他故意不去想汗水,他还是喜欢那贴在他皮肤上的嘴唇。嘴唇本身是怜悯的,可以脱离了它所在的那个躯体,他愿意深切感受的只是那片嘴唇,似乎他可以把它嫁接到任何一个可爱的躯体上,但是也许不用,他只是喜欢被怜悯。
        4
        “为什么不能走进小说呢?就像走上舞台,像你自己主演你的电影。”作家对他的朋友们说。很多人以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们这张桌子,他们甚至压低了谈话的声音,为了能顺便听到作家所说的话。
        “难道你确定你不是在小说中,确定你自己不是被创造出来的人物?我不敢确定,我相信我们都是被创造者并同时创造着别人,而这两者之间的界定我始终觉得很模糊。”他端起了酒杯。大厅里响起了一片克制的赞许声,慢慢地大家开始讨论作家刚才的话。人们微笑着,突然都觉得自己如此热爱艺术。
        侍者也在听。他看到作家进来的时候差点儿把托盘掉在地上。他看过作家的小说,觉得自己就像他小说里的一些人物,他记得那些人的名字,那些人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虽然他们住在同一个城市,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作家本人。他还听说前一段时间作家病了,全城的人都在关注这件事。他们叫他过去添酒,可作家并没有注意到他,他太专注于他的高谈,只有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每次都会看他一眼。
        像其他人一样,侍者或远或近地关注着作家的那一桌人。在他走动的时候,他一面听着他们的谈话,一面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他们的举动。他觉得气氛从来没有这样好过。慢慢地,他有一种朦胧的希望,他希望他自己也成为那一桌的一员,参与他们的交谈,像作家一样不断把那个贵妇人逗笑。这样的情景他只在书中读到过,可是他又似乎对此很熟悉,好像曾经置身于完全相同的情景,只是他忘了。
        这一次是作家招呼他过去,他稍微踌躇了一下才走过去。作家的手搭在身边女人的肩上,对他说:“你一直在注视这位女士吧?”于是,所有的人都注视着他,面带微笑,包括那个女人。“我非常乐意把她介绍给你,你看,你是个孤独的人,但是孤独的眼睛更容易发现美。”作家对众人说,同时搀着身边的俊友站了起来。他说:“为了美而干杯,为了陷于孤独的、不受干扰的人!”他们举起杯,但是他没有酒杯,站在作家的后面,被他高大的身形完全挡住了。人们重新坐下,好像早已经把他忘了。作家和他的朋友们继续交谈,忘记要把那个女人介绍给他。他又去侍候客人了,他还在回想作家刚才说的话“陷于孤独……”
        5
        我以为我可以走了。那两个人已经把我写的记录放在桌子上。这时候,一个身材庞大的人走进来,把过道上的情景完全遮住了。我有点儿烦乱,希望他们早点让我走。那个人突然坐到了桌子上,对我对面的两个警察说:“那个混蛋认罪了,他一开始就承认是他杀了作家。可是我们都觉得不对劲儿,他说的动机全是胡言乱语。我怀疑他是个疯子。”
        那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说他们也这样认为。
        然后那个庞大的人突然意识到在他身后的我的存在。他扭过头看着我,问:“你也是来录口供的?”
        “是的。”我答道,“我是作家的朋友,我们昨晚见过面,在他去酒馆之前。我已经把发生的事情和我们的谈话全写下来了。我可以走了吗?”
        他拿起来桌子上的纸看起来,很快又放下,摇着头说:“你们知道吗?那个混蛋竟然说作家想杀死他,还说他看见了作家这样做。只有疯子才这样说话。我问他‘你身上一点儿伤也没有’,他说他确实看到了作家将他打倒在地,用棍子,他的身子浸在一摊血里。见鬼,我不知道这种口供怎么录。”
        我想到了刚才的那张照片上的男侍。我突然想到他被打倒在地,在气味浓烈的烟雾里,他的身子蜷缩成一团。为什么我好像看到过这情景?作家经常说:“把你的眼睛借给他!”这是他常常说的话,好像在昨天的某个时候他还说过。难道我曾经把我的眼睛借给那个男孩儿?现在我这些警察坐得离我这么近,还在谈论着他的死,我感到这一切莫名其妙、不可置信。但我没有体会到任何关乎悲剧和死亡的意味。
        我终于鼓起勇气大声问:“我可以走了吗?”
        那三个正热火朝天谈论的人似乎猛然意识到我的存在,一个人说:“好吧,你可以先走,但是也许我们今后还会找你帮忙。”
        我说:“愿意效劳。”
        我走出警察局,外面阳光刺眼,可能已经是下午了。以前的这个时候我刚从床上爬起来。我习惯性地往作家住所的方向走,我在他楼下张望了半天,觉得他的脸会随时出现在窗户上。可是窗帘紧闭。我躲在树阴底下。阳光炙烤着街道和屋顶,发出一种热烘烘的气味。也许作家还在睡觉,我想。
        6
        我要求看一看作家的尸体,他们的回复是要等法医鉴定完成后再回复我的申请。这些日子我下午无处可去,在街上或是咖啡馆里消磨时间。原本我和作家准备出版一本文论选摘,我一个人根本没有心情下手干这件事。
        作家是个天才,他平时喜欢玩迷宫游戏,很容易就找到出路。他说砖瓦的迷宫有致命的缺陷,因为材料上的局限,只有文字的迷宫才最易让人迷失,因为构成这迷宫的每一个字都是多义的、活的、可以随时变幻的,而砖瓦是死的,没有生命、无法屈伸。
        据说作家被杀死在刚刚走出葡萄藤酒馆的街口转弯处,人们看见男侍在作家离开后也随即离开了酒馆,很快有人发现了作家躺在血泊中,而男侍当晚没有返回酒馆。第二天清晨,警察在港口找到了他,他正趴在一艘废弃渔船的栏杆上面对大海吹风。然后他们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了一把水果刀,刀上却没有血迹。
        我回想起那天下午作家说的话。他似乎非常了解那个人,并且在他的印象中,向他提起这个人的竟然是我。而最可怕的是我那天走出他的住处后直到第二天早上被警察唤醒这之间的记忆竟是一片空白。我甚至不能确定那一夜我干了些什么。
        我只是随便走到这条街上。这条街在白天十分安静,夜里才会骚动起来。我转过街角看到葡萄藤酒馆的招牌。这一刹那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涌上来,我仿佛曾经站在这样的地方,在同样的时间,光线、周遭的景物……我似乎曾经处于一模一样的一种状态中。也许我曾梦见过一模一样的东西。我站立了一会儿,继续向前走,经过门前冷落的葡萄藤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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