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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九日葡萄藤酒馆杀人事件

发布: 2012-5-31 16:44 | 作者: 张惠雯



        7
        他开始竭力躲避那桌客人。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呼来唤去、用于逗乐的狗。作家利用了他又马上忘记了他,这样的伤害对侍者来说还是第一次。他曾经以为那个人是唯一了解他的人,可是他发现他只爱夸夸其谈,对所有的人都漠不关心。那个高贵的女人一定在笑他了,当他被遗忘而立在一群狂饮者的旁边时,她有些怜悯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怜悯比辱骂更能刺伤他!
        他躲起来了。反正穿梭在这里的男侍像鱼一样多而相似,他们被混杂了,谁也无法被辨认。那双美丽眼睛里的怜悯困扰着他,使他陷入低沉的热情,这是一种困闭的热情,他必须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将这热情困闭在他年轻而妄动的体内。他偷偷溜进了酒窖,走进放置红酒的木架之间的通道,通道的宽度只能容纳两个人侧身而过,两边是密密麻麻的珍贵的横卧着的酒,珍贵的玻璃,珍贵的红色……他有了想抚摸的欲望,他抚摸了光洁的木质、美妙的瓶子的弧度。然后,仿佛担心体内某种东西的外溢,他蹲下来,两手紧抱住肩膀。大厅里隐约的声音仿佛在他的世界之外——一团漂浮在低空的烟尘。
        当他像一只狗一样缩在角落里发抖时,他听到极富节奏感的脚步声。一个影子出现在过道的尽头,逆着光。他辨认出这是身形高大的作家。作家似乎是冲着他而来的。他直走过来,脸上挂着嘲弄意味极重的笑意。令他诧异的是,他蹲在那儿浑身抖动得更厉害,可是另一个人却站起来,迎着作家而去。他用“另一个人”这样的字眼,而其实当时只有他和作家两个人站在葡萄藤酒馆的酒窖里。可在他的感觉中,他始终是蹲在地上的那个人,他看到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站起来、走过去,可他始终在一旁观看。这是他无法解释清楚的地方。一个人不可能看见自己,可这人声称他看见了自己和别人搏斗的全部情景,似乎他的眼睛脱离于身体并看到了所有发生于自身的事,就像我们在梦里梦见自己,梦见自己所出现于其中的种种情景。可那梦里的观察者又是谁?那“第三只眼”是谁?他只能用这样的梦和当时的情景作比较,他确实看见了自己:自己站了起来,和作家面对面,作家继续调侃他,那种调侃使他感到极大的侮辱,然后作家要求他为自己挑选一瓶好酒,却总是挑剔他所选的酒。于是他们起了争执,作家把他推倒在地,踹了一脚。在他还没有爬起来的时候,作家挥起了一根木棒,狠狠甩打在他身上。他感到周身疼痛、渐渐麻木,可他看到的情景把他吓坏了,他看见自己倒在一摊血里。他哭泣、大声呼喊,那个倒在血里的身体却一动不动。
        “你的意思是说你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参与了打斗,而另一半在观看?或者是你灵魂出窍?这种东西你最好和心理医生们说,我们不会信这样的鬼话。我们要录的是口供,不是你的幻想。我们要的是确实发生的事,你明白吗?客观的、确实发生过的…….”
        “这就是所发生的,我没有说谎。”男侍镇定而冷漠。
        “你根本没有动机,你刚才说的不能成立,也不能构成你的动机。你最好再想一想。”胖警察的眉头拧成一团,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时钟敲了几下。他突然生气了,说:“不要再浪费时间了,说实话!否则就别想睡觉。”
        男侍坚持他所说的是实话。他们对视了十几秒,警察把目光挪开了,看着对面墙上挂着的总统像——房间里唯一有色彩的东西。
        “那么,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妥协了。
        “后来我跟随他走到大厅里。我一直盯着他。”
        “这时候你看到你自己了吗?是你还是你的影子跟着他?”警察嘲弄地说。
        “是我,我指的是一体的我。然后他要走了,我跟他走出去。我相信他没有注意到我,因为他一直没有回头看。我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很担心他会觉察到。我贴着墙角走,躲进灯光最暗的夹缝。他走在路中间,走一条直线,而且走得很慢。走到街道拐角处的时候我喊了他一声,他扭过头看着我没有动。我走上去,当我走过去的时候,我把攥在手里的刀弹出去。他看见了,但是他已经没有时间躲了。他看着我把刀子插进去,然后他抱着肚子蹲下去了,蹲下去之前还看了我一眼。我把刀子拔出来,听见他叫了一声。虽然那个地方光线很暗,我还是看见他流了很多血,也许是听到。他脸上不可能再有那种嘲笑我的表情了,这就是我要做的。我带着刀子走了,后来还听到他身子摔倒的声音,我相信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但是我不想管太多。我不想回葡萄藤酒馆侍候那群杂种,我只是往前走。走到广场十字路口的时候我站在那儿想了想该去哪儿,我觉得很热,就到海边去了。后来我在那条破船上睡着了,天亮的时候又醒了。我就在船上等着,我知道你们会找到那儿的。”
        “刀子呢,你从哪里拿的刀子?”
        “从吧台吧,我忘了,随便什么地方总能弄来一把刀子。”
        “我需要你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你从哪里弄来的刀子?”
        “我说过,我不记得,我顺手抓过来的,我当时来不及记住这些小事情。”
        “小事情。”警察重复着。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青年——他的眼神让他觉得冷、不舒服。他相信这个青年杀死了作家,但是还有很多秘密他不肯说出来,像杀人的动机、凶器从哪里来。也许这是个早有预谋的凶杀,他还要去做更多的调查。他不想再和这个青年单独呆在这里,他甚至有一丝恐惧感。
        8
        于是青年被另一个警察带走了,他随他来到一个灰色的小房间里,只有一张铁床。那个人走了,从外面拧上锁,青年被留在这里回想关于刀从哪里来这件事。而他根本无从想起。他宁愿相信是自己杀死了作家,虽然这与他的卑微胆怯不符。他不曾在人面前发出任何值得关注的声音更不用说作出一个惊人的动作——将刀子弹出去。作家令他着迷,他华丽的生活、辞赋、想象甚至于他周围的女人都令他着迷。可他所崇拜的人却羞辱他、忽略他,把他踩在脚下。他看到自己倒在血泊中,虽然他曾想到那是幻觉。可对于他,梦和现实无法分出边界,他走在两者之中正如他穿梭在葡萄藤酒馆之中,总是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作家走出酒馆后不久他也跟出去。在那条街道上,他看见月光照在高高的石头房子的屋脊上。他看见作家细长的影子摇晃在街面上,像一片漂浮着的东西。这影子使他一刹那感到脆弱而悲伤。他不知道要跟着作家去哪里,填满他心里的是羞愤、怯懦、好奇甚至爱。这些情绪使他盲目而激动。作家的影子消失在街口拐角处。过了两三分钟,他也拐过街角。
        作家倒在地上,淌着血。他无计可施,守着,直到那个俊朗的身体慢慢僵硬,生命之火慢慢熄灭……死亡使他们亲近、平等,如同兄弟。他捡起地上的一把刀,把它合起来,放进口袋里:他愿意承担作家的死亡,唯有他才能和这个生命的最后一刻紧密相连。
        9
        “当我从葡萄藤酒馆的门里走进去的时候,我就变成了酒徒(相信那一天也是这样)。我已回家换过衣服,像往常一样,我穿着邋遢地从一扇淡黄色的门里走进去。因此我所经过的门和我的作家朋友经过的门不是一扇,我们不可能相遇,虽然我们是在一个酒馆里。
        我喜欢乔装成乞丐、厨子、男妓,总之什么都行,混迹在葡萄藤酒馆的喧闹和烟雾里,我夜里无处可去。我有堕落的欲望,而酒放纵这样的欲望,让我跌落到卑微的最深处。这个晚上仍然是这样,我喝着酒,看着另外一边的世界。而那一夜我竟然看见他了,当然他不可能看见我。我们这里的灯光是如此的暗,因此我得以隐蔽躲藏。他在明亮处,矫情地说着话,他的生活就像他所喝的酒那样虚假。围绕着他的女人他一个也不爱,可他假装爱她们。他爱的不过是别人的注视,可别人所注视的那个人是“他”吗?
        有时候我像是一条尾随他的狗,他似乎急于摆脱我,又不时地把我叫回去。现在他不会呼唤我,因为他看不见我。如果他看见了我,他会躲开。如果无法躲开,在众人面前,他会假装不认识我。他属于那样一个世界:宫殿、皮坐椅、银的只用于装饰的烛台、穿着晚礼服的女人。而我属于这样的世界:车夫、妓女、赊账、殴斗、挥不去体臭和喧闹。两个毫无芥蒂却又永不通融的世界。他清清楚楚地出现在那里,用他的高贵虚伪侮辱我,难道他要向我昭示什么?
        我把所有用过的酒杯叠在一起,直到它们高得轰然倒落。周围的人哄笑拍掌,那样重的汗水味道!生活是一团污泥,我大声宣布。人们又拍掌,谁把一个女人推过来了,我喊道“滚开!”酒精的火焰让我难受,我哭泣,可是没有人听见。骚动持续不断,即便我当场死去也不会有人发现。
        我的朋友依然在那里,我突然决定不再喝酒了,我太激动了。我就这样突然地做了一个决定。我走到靠近门的地方,几缕凉丝丝的风渗透进来,让人昏昏欲睡。如果我走出去可能会看见夜空里的星星,但是还是算了。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我走回到可以看见另一个大厅的地方,一路踢开挡在路上的身体。我发现他不见了,那情景就像做梦一样。我焦急地等着,不久后看见他又出现了:他衣冠楚楚而且风采动人。
        我走出那扇低矮的、淡黄色的门,步履还算平稳。我猜想时间已经是午夜,因为街上几乎没有行人。我想努力压低我的脚步声,可它听上去仍然过于响亮和突兀。我回头看看,后面并没有尾随的影子。我拐过街角,背靠着墙等待着。我没有抬头去看更远处的、可能会有星星的天空,只看见了月光照在高高的石头房子的屋脊上。
        10
        “所以你当天夜里到过葡萄藤酒馆?”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
        “可在这个本子上,你写得清清楚楚。”
        “那只是我的小说。”
        “从这里面看,你很了解那个酒馆。”
        “因为我去了一趟,在我的朋友被杀后我想去看看。”
        “只是这么简单吗?让我来设想一下:你是个酒鬼、同性恋,你几乎每天去那个酒馆酗酒。你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也许是你说谎,但也许是真的,因为你烂醉之后回家,第二天醒来你就不记得前一天晚上的事。我们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性:你杀死了你的朋友,也可能是你的恋人。”
        “你比我会写小说,不过这样的编法很恶俗。我再说一遍,那个本子上写的只是小说,虚构的,你明白吗?是一种可能性。只不过我用第一人称,但那个‘我’绝对不是我。如果你认为我在小说里头可以杀死一个人,那你尽管判我有罪。”
        警察和我对视了相当长的时间。“那么之后呢,你在拐角处停下来之后?”他说。
        “我还没有想到。”
        “之后你杀死了他,对不对?”
        我看了他一眼,他说:“我是说在小说里。”
        “也许是我,也许是你们抓到的那个人,也许是别人。这些都还在我的构想中。”
        警察沉默不语了,他似乎在冥思苦想,又似乎只是陷于某种空虚。
        他终于说:“其实凶手已经认罪了,交待了几乎所有的作案细节。我们也不认为是你干的。”
        “既然这样,我可以走了?”
        “是的,暂时是这样。”警察拿手梳了梳头发。
        “请把小说还给我。”我向他伸出手。
        之后我一直走在街上,试图回忆五月十九日夜里在拐过街角之后所发生的事情,而唯一清晰的印象是照在石头房子上的月光。我的朋友说要写“人的困境”,而或者他正运用死亡和遗忘使我成了一个困境中的、靠墙而立的、等待中的影子。遗忘让时间凝滞不流,而我不过还停留在那个岔路口的街角。之后我一直走在街上,疑惑着是自己杀死了他还是他操纵了我和那个所谓的凶手,使我们成为他游戏中的一枚棋子。之后我一直走在街上,而在记忆、时间和死亡的思索之间,我渐渐感受不到现实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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