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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两章

发布: 2012-4-05 20:59 | 作者: 南太井蛙



        老旧的优雅
       
        纽西兰旺格努伊的皇家歌剧院,一九零零年二月剪彩那天,担任设计的建筑师史蒂文森,因为在早几个月去世,没能看到这幢木造的爱德华时代建筑落成,市政府只好将二十一英镑的设计费,转交给了他的遗孀。
       
        在一百零九年后的今天,我立在街头仰望这座米黄色的建筑,还能看出史蒂文森设计的巧思,既保持了后维多利亚时代的传统风格,同时又折衷地注入古典希腊元素,以改良式的柱廊立面,托起三角山墙,使歌剧院显得格外凝重庄严,几乎看不出木质板材建筑轻飘飘的缺点。
       
        歌剧院内部仍保持当年的原貌,圆拱的天花,铸铁的栏杆,上下两层有八百多个座位,令人惊讶的是舞台空间十分巨大,便利表演者处理空间变换,营造出视觉变幻的感觉。走道、木椅、灰塑浮雕都和从前一样,虽然老旧却仍保存完好。
       
        这所歌剧院曾经是旺格努伊的灵魂,她的筹备与建成,曾代表了十九世纪年代,英国社会变迁对文化生活的影响。作为社交与艺术中心,她也一度享有过辉煌,马车载来的绅士贵妇,鱼贯步入灯火通明的大堂,看一场歌剧,不仅能享受音乐,还能感受欧洲。在当时只有数千人的小城,盖起一幢歌剧院,确实是很理想主义也很异想天开的,她使旺格努伊在纽西兰诸多市镇中显得与众不同。
       
        不过,她和城内其它古建筑一样,无奈地承受了易变的人们的逐渐冷落,除了一年一度举行的歌剧节,平时几乎没有安排任何演出,为了维持修缮保养,开放给公众租用,只要付一点少得可怜的租金,便可以在这幢世界少有的木头歌剧院里开会演讲甚至举行生日、结婚派对。连简陋的导览介绍上,也印着表格,成为「歌剧院俱乐部」之友的代价,也只须区区十八纽币。
       
        城中能保存下来的木质建筑,绝大多数是民居,中心的维多利亚大道两旁,有历史价值的石材建筑,都被充份利用,开了食肆与画廊,而且粉刷成柠黄、粉蓝、桔红、银灰与草绿各色,用色极为鲜艳大胆。街边漆成邮政绿的煤气灯柱、栅栏、座椅、花托与三角拱门,均为当年殖民政府用生铁铸造,配上悬吊的花篮,还有路边咖啡馆红色的遮阳大伞,在夏日阳光的照射下,光影浮动、色彩绚烂,宛如一幅出自莫奈生动笔触的印象派油画。
       
        陶波港街拐角有间名叫「史泰拉」的小酒馆,两面木墙都镶着玻璃,坐在桃花心木的小圆桌旁喝杯浓咖啡,可以望见大街上灯柱挂着的圣诞花饰,巳经是平安夜了,旺格努伊人仍稀落零星地徘徊在商店门外,反而餐厅里节日气氛更浓,戴着红色圣诞帽的侍应,笑容满面地忙碌着,临窗坐着一对老夫老妻,边吃边随着老歌《白色圣诞》的旋律摇摆着身子,Bing Crosby深沉浑厚的歌声,在挂着老照片的四壁之间回响,他的嗓音创造了兼具流行与古典的经典,带给人怀旧的伤感,唤起对往事美好的回忆。窗边那对老人,仿佛化身成我的父母,当年父亲搂着母亲,也是伴着Bing Crosby的歌声起舞,有时他还维妙维肖地摹仿Bing Crosby的男中音,那时Bing Crosby唱的「In the Cool, Cool, Cool of the Evening」正风靡全球 ……
       
        父亲去世后数年的这个圣诞,我悄悄来这小城过节与避静,不抢购送礼、不应酬赴宴,想不到异地小酒馆的一曲老歌,还是撩起这许多往事的追思。
       
        从「史泰拉」小方格的窗后,还可以看见一百多年前的火车站和船码头,蒸汽轮船「威玛里号」正巡航归来,汽笛长呜,盖过了小酒馆里柔和的音乐。
       
        平安夜里,一河两岸万家灯火通明,月色下宽阔的旺格努伊河银波闪烁,东岸杜瑞山的纪念塔在夜色里愈显巍峨,早晨我曾穿过山脚二百多米长的隧道,乘坐吱吱作响的老电梯,升至山顶,这座世界仅存的两座接地电梯之一杜瑞山电梯,晚于歌剧院建成,却彰显了旺格努伊人无穷的想象力与浪漫天真。因为工程浩大开凿一座山竟然不是为了采金取矿,而是为了山上住宅区的发展,方便居住在那里的人们出入。旺格努伊人的忽发奇想,还包括打捞沉没四十多年的蒸汽轮「威玛里号」,能工巧匠居然修复了一八八八年制造、在水下泡了近半个世纪的引擎。
       
        步出「史泰拉」小酒馆,已近午夜,繁星闪烁,晚风送爽,在路边的镂花铁椅上坐了片刻,我的肘部感觉到铸铁扶手的冰凉,街心的喷水池汨汨有声,与不远的河流同声和唱,交集融汇着欧裔与毛利文化的旺格努伊,像流淌在她脚下的大河一样,浸泡着丰沛深厚的历史,除了生生不息的进取,还有着老旧的优雅。
       
        能在如比美丽的河旁海滨之地,静静度过一个另类圣诞,虽说短暂实是难忘。特别是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如痴似醉看罢电视午夜场《歌剧魅影》,丑美回异的「魅影」与克里斯廷,唱出
       
        「告诉我,你爱始终不渝!只你一人歌声,足令我心展翅飞翔!」
       
        荡涤心灵的音乐,使人潸然泪下,得以将锢闭紧缩甚至扭曲的心怀重新舒展开放,记得有位作家说过﹕生活的华美与质感不一定要与奢侈与虚荣的消费相联。天地逆旅,光阴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如果我们能静心静观万物风情,然后想起短若一梦的人生,相较于悠久恒定的山川,千百年来沉静站立山麓的巨杉古树,我们终究能够开悟-------身外之物,莫过于当下此刻之情。
       
        在感恩之后,立刻如婴儿般熟睡过去,且一夜无梦。
       
        决不恐惧
       
        识一位太太,端庄贤淑,儿孙满堂,但她经常长吁短叹,耽忧挂虑,从自己的健康到治安不靖,其实这是一种精神的不安,也是内心的恐惧。百科全书中把「恐惧」(Fear)定义为人或动物面对现实或想象中的危险、自已厌恶的事物等产生的惊慌与紧急状态。
       
        这位显得有点脆弱的太太一样,有很多人都避免不了恐惧,害怕自己得病,害怕自己早死,害怕自己毕不了业,害怕自己嫁不出去,害怕自已太穷被人看不起,害怕自己太富被人绑架,连稍微长得胖了一点也害怕。
       
        生意的害怕竞争对手太强,写文章画画的害怕他人的作品超越自己,搞社团的害怕别人坐了自己的头位,从政的害怕有人到党魁那里参他一本,甚至有人害怕世界未日在二零一二年到来。
       
        日常生活中须要担心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即使无远虑也有近忧,很少人彻底无忧无虑,所以有人这一分钟还在笑,下一分钟就想哭了。从某种角度说,人类本来就是活在恐惧之中。
       
        大半生所经历的恐惧应该说也不算少,总的来说应该只有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恐惧。就个人性格特质而言(很荣幸,这一特质得自父母的恩赐),我不太喜欢给自己制造恐惧,反而是努力做到克服与战胜恐惧。
       
        歴了优渥富足的童年以及少年生活之后,曾经和父母及姐妹一起捱过物质极端匮乏的艰难时世。在见不到油荤的饭桌边,父母仍正襟危坐,斯文淡定,言笑晏晏,礼数周周。席间还托词胃纳有限,把盘中仅有米饭薯块,拨入我们碗中。
       
        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衣服,不仅洗得干净,还穿得整齐。父亲晨起漱洗,必细心剃须梳头,仪容讲究不改当年。清贫之中决不寒酸,不抱怨不流泪,也绝口不重提当年富贵寻找粗鄙的自我安慰。当年富有时谦和内敛、乐善好施的父母,以同样的高贵文雅,在沉默和自尊中克服物质匮乏的恐惧。
       
        母带领全家回归祖国后,几十年的精神恐惧更甚于物质匮乏的恐惧。作为他们的儿子亦被置于同一无形的恐惧控制之中,每一场风暴来临前夕,不祥之兆频现,父母脸色越发凝重,只是不语。直到他和她先后被监管,离家多年再突然放回来,形容憔悴,发己全白,却仍不语。前几年高寿的双慈先后离世,他/她都没有提及自己所遭遇的种种,还有那一度挥之不去无处不在的恐惧。
       
        能正是他们的不慌不乱使然,我落在绞肉机器中辗来辗去时,也努力去克制恐惧,避免因为恐惧企图自保而昧了良心、损了人格,出卖亲友同事,放弃自己的信念与理想。很难否认自己亦有软弱甚至想到过放弃,但没有在恐惧面前下跪,至今仍令我感到骄傲。
       
        我用文字书写思想和表达情感之时,陶醉文句、情思飞扬之际,经常会有潜在恐惧悄悄进入我心灵空间的甬道,在那些许久未开启的心扉之间,幽灵的足音渐行渐近,惊醒了因言获罪的梦魇,也唤起了沉痛的记忆。
       
        能这就是哈维尔所说的「集体意识的恐惧」﹕「我们常常习惯了傲慢权力主导的谎言和虚假,在恐惧之下,久而久之,默认了这种恐惧,渐渐被空洞的废话、大话操控,在恐惧划定的圈圈里打转,哪怕在思想上也不敢越雷池半步。后极权社会的统治与极权社会不同,他不是建立在完全的暴力控制之上,而是借助一套渐渐褪色的意识形态话语,加上心照不宣的利益分配暗示而维持的,人人知道反抗的代价是甚么,所以在更多的时候回避反抗。」
       
        了保持生活和心灵的平静,我一直小心翼翼在作品中不挑起反抗和仇恨对立,在民主国家享有高度自由几十年,故国的政治早就与我无关。只是基于原生的爱国情怀,远观她的演化剧变,也遥祝她的进步富强。但揭示批评的同时,仍然听到恐惧的足音,往往使我为了耽心惹祸上身,掷笔长叹。
       
        我的良心总在提醒我,写出事实、写出真情、写出善恶美丑,写出人与自然、命运和制度的矛盾冲突,正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们和万千后代真真正正免于恐惧。也许在写杂文评论和游记散文的同时,应该动笔去写自己经历的那些时代包括恐惧在内的故事了,它们不仅折射着几代人的生死荣枯与爱恨追求,还承载着一个民族难忘而伟大的历史。
       
        写作的过程中,恐惧或会再来,但我决不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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