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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两则

发布: 2012-2-02 20:06 | 作者: 向明



        一元复始
        
        几十年没有回过家,千里跋涉,飘洋过海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认不出那块曾经是我生命最初十多年成长喜乐过的所在。后面山上原来象征风水鼎盛的几百株的合抱粗的大枞树全都不见了,几十间堂的百年老屋,如今只剩角落里的一口老水井在翘首问天。看来比我还老的幼弟,就在这块祖先发迹过的废墟上,搭了一座草寮在勉度苦寒的日子。
        兄弟两人和从各地赶来和我相聚的五个妹妹,吃过一顿难得丰盛的团年饭后,幼弟在昏黄的油灯下,不知从那个角落里摸出一个只有半个巴掌大的小布包,他说这是妈妈临终前千叮万嘱一定要留交给我的一样东西,现在总算亲手交给我了。他呜咽地哭了起来,却又像完成一件大事的显出自在轻松。
        四十多年没有接触过母亲的体温,没有听过母亲的叮咛,此时、还有什么比能接近母亲要给我的遗物更令人心动?我像亲自见到她老人家一样恭敬的接过幼弟递交的小布包,一股打从心底涌出的暖意直冲脑门,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小布包一层层的揭开。
        里面露出的竟是一块已经生了绿锈的银元,和一张发黄的小纸片,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母亲的手迹。
        仲元吾儿:这是你在九岁时连说梦话也在吵着要的一块钱,妈妈一直替你留着,也算是我们董家留给你的唯一的一点家产。妈妈留字。
        看完字条,搓摸着那圆圆涩涩的发绿金属块,我不知所措的愕在那儿。这是怎样的一种罪孽呢?童稚诗一个不经意的小小心愿,竟劳母亲一生如此沉重的记挂着,眼看时间已不容许她亲手偿我宿愿时,她该是多麽不舍而暝目的吧?
        九岁那年为什么做梦还会嚷着要一块钱,委实已无法从陈旧庞杂的记忆中翻找出端倪了。我问围坐在旁边的弟妹,他们更是一脸茫然,说那是他们尚未出生,或还在襁褓中的事,母亲从未提起。只是母亲一直都在记挂着我这失散的长子,而且她深信她的这个「崽」一定还在,只是不知究在何方。想来,当时九岁的我,在那种被日本人侵略,人们普遍都生活得难以为继的国难时期,我那梦呓中的一句话顶多只是现实中难以获得的心理愿望。然而母亲听到总是当真的看,在那种艰苦的日子,即使一块钱也是母亲沉重的负担。
        远方传来了稀疏的爆竹声,猛然我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幼弟说,「过完年,我们找人来盖新房子,妈妈的意 思是要我们董家『一元复始』哩!」我把手中的银元在空中挥动着,弟妹们发出的笑声比远方的爆竹声更响亮。
        (今年过年,我特别把母亲给我的这块银元,传家之宝,拿给我的儿孙看,也顺便告诉他们这是多么沉重的一段记忆。)
        
        黄泥粑粑 
        
        离开老家实在够久了,谁能拥有故乡一撮泥土?而我却幸运地能时常亲吻,抚玩它,因为我有一块以故乡泥土作成的黄泥耙耙。
        每到初春融雪之际,故乡长沙的乡下便有以雪水作黄泥耙耙的习俗。据说这种泥饼留到夏天泡水喝不但可以解除暑热,而且能治一切因炎热而起的皮肤病。记得我家四婶就是靠一杯这种泥水而治愈了她一次险而送命的发痧症。
        在故乡每到夏天差不多都以这种东西作饮料,喝来确有生津止渴的功效,尤其放上几片薄荷叶子泡在水里更觉清凉可口。黄泥耙粑的做法很简单,只要选上一些干净而纯的黄泥土加上雪水调匀,做成饼状,放在竹笾上晒干或阴干即可。
        现在我手上的这块黄泥耙耙是我母亲亲手做成的,那上面至今仍清晰地留着她的指印,以及含蕴着更深更沉对我的慈爱和关切。
        记得那是在战火逼近被迫离家的前夕,家里平日洋溢的欢愉之情突然变得沉闷寂寥了。父亲抱头呆坐在火炉的一隅沉思,大妹望着一盏昏暗的桐油灯在发呆,只有母亲一面啜泣一面忙着替我整理行装。眼看着一口藤箱都快塞满了,这时母亲突然从碗橱里取来一包沉甸甸的东西往箱里面放。我知道那不可能是吃的,在那种战乱的贫困年头更不可能是钱财,或其他贵重的东西。我抢着打开一看,原来是她亲手做的三块黄泥粑粑。
        母亲看我发呆,便呜呜咽咽的说﹕「孩子,这年头家里穷,没有什么可以给你带上出远门,就带这麽几块泥巴吧!也不知道你将来会逃难到那里去,到了生地方难免会水土不服,闹什么病痛的,泡上一小块喝上一些,一定会有效。」她擦干了溢出的泪水又接着说:「你别小看这几块泥巴,等你到了异地时,你才晓得即使是家里的泥巴,也是珍贵的,是与我们亲切相连的信物。」
        我正要说什么、父亲在一旁叫我了,我走了过去,父亲附在我的耳旁低声的说:
        「带着吧!不然你妈要更伤心了。嫌重的话,出门以后扔掉就是。」
        第二天一早我便离开了家赶往城厢,跟着便随同逃难的人潮四处流浪,转进,谁也没有闲情来注意自己的行囊,几块黄泥耙耙依旧藏在藤箱里跟着到处行走。及至到了成都我们才有喘息的机会,而思乡之情也跟着越来越浓。这时我才体会到母亲的苦心,这三块黄泥土耙耙,就像家的延伸,故乡的延伸,母爱的延伸,不论到那里我仍受着呵护。有一次我不舍的掰下一小块泡水喝,真成了治愈我中暑的丹方。
        不久,我投身了幼年兵行列,最后一次的行动转进来到了。由于飞机的装载吨位有限,需要搭乘的人太多,每人所带的行李要尽量减轻,于是我为这剩下的两块泥土难定取舍。如果带上这两块泥土,必得放弃一些心爱的衣物或书本,几番挣扎衡量的结果,我毅然决然放弃了那只占地方的藤箱,和一些书本,将那两块泥土包在衣服里塞进手提袋,我知道书籍只要有钱任何地方都买得到,而到那里去买故乡的泥土呢?
        就是这样我把这两块黄泥粑粑带来了台湾。那一年我在南部海边驻防,全身患着难忍的台湾痒,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下,我终于泡了一块故乡的泥巴来洗涤,说也奇怪,那种难忍的奇痒竟然消失了。
        现在我还珍藏着最后一小块故乡的泥土,虽然经过几十年的剥掰挪动,早已成原型,除非万不得己的情况下,我是舍不得再动它分毫的。我要留给我的子孙,那是我们董家唯一的祖产,是故乡的一块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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