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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之前回家

发布: 2011-12-17 10:20 | 作者: 林达



        1
        外婆说,出洋有什么好的。隔山隔水,想见都见不着。
        母亲说,我知道你是想着法子和我作对。生你有什么用。
        我对自己说,走吧,再不走,日子都过完了。
        有一种日子注定是这样过的,说什么都没用。
        2
        我时常梦见兵荒马乱。兵荒马乱不是飞机大炮那种,而是飞机大炮之后,遍地硝烟,拖男带女,满目流离失所那种。这个梦三番四次穿过我的睡眠,无缘无故纠缠了我许多年。梦境经过多年的演绎,日益色彩斑斓,有时还无端出现在我的梦外,成为一种冥想。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持之以恒做同一个梦。母亲相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定受益于我生命中一件十分罕见的事。可我自己知道我的生命平淡如水,这里面什么也没有。许多年后,我在澳州的斯福坦丁大学读神学,我一直怀疑我选择虚无缥缈的神学是不是与这虚无缥缈的幻觉有关。许多书都讲,万物是有根可循的。我从来不相信这类胡说八道的东西。许多东西是无根可循的,比如这种子虚乌有的兵荒马乱。
        3
        外婆在许多年以前有过一次兵荒马乱的经历。外婆轻易不提这段往事以免痛断愁肠。这段往事是我零星听到的。只知道一些主要情节,发生的年代始终没有打听到。根据史料判断,这种事情应该发生在一九三八年期间,那一年,外婆二十七岁。
        二十七岁正值风华正茂。从外婆以前的照片上看,外婆在二十七岁那一年除了风华正茂外还艳丽姣美。外婆在一九三八年艳丽姣美说明外婆生不逢时。那一年一个很早的清晨,外婆被人从睡梦中唤醒之后便从此走出了故乡的家门。那天清晨西边有隆隆的声响,街上挤满了神色慌张的人。外婆说她出了家门之后就随着浩荡的人流朝东走。东边是什么地方她一点都不知道。与外婆一起朝东走的还有外公以及他们的四个孩子。
        外婆说,当时的许多细节不记得了。所有朝东走的人看上去都是一样的。一路上都在死人,埋尸体。这样的大场面在外婆二十七年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她把她的两对双胞胎放在两个箩筐里,像盖米一样仔细地用布盖好,挑在肩上,朝东走。朝东走的浩荡人群走走停停,人越走越少,到了第十一天,天上出现了飞机,接着是爆炸声,哭喊声,然后一片寂静。外婆说,那一片寂静可怕极了,除了心跳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寂静过后,嚎哭此起彼伏。外婆在向东走到第十一天终于加入嚎哭的行列。在这一天,外婆一下子失去了她四个孩子中的三个。
        外婆在嚎哭中痛定思痛,她认定这全是朝东走的错。外婆坚持往后一定要朝南走,或者朝北走,反正不朝东走。为此她与外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外婆与外公长达半个世纪的争吵在外婆失去她三个孩子的这一天拉开了序幕。
        外婆最后把她唯一的孩子我母亲从箩筐里抱出来,牢牢绑在她怀里,决然朝南走。后来发生的事证明外婆在决定大方向的关键时刻永远是正确的。继续朝东走的人群后来又遭到飞机的五次袭击,幸存者所剩无几。
        母亲对外婆及时改辕换辙而使她有幸生存下来这样重大的事毫无印象。那架罪恶的飞机出现的时候,母亲正在箩筐里昏睡。外婆嚎啕大哭以及后来与外公激烈争吵的时候,母亲仍然昏睡不醒。母亲长大以后学医,以解剖尸体为生,最后还乐于此道。我估计与她童年由于那次昏睡而从未接触过血腥有关。
        那段往事使母亲命中注定成了家里的掌上明珠。在以后的许多年,外婆,外公曾作过许多艰辛的努力,仍然膝下无子,外婆把这归罪于那次意外惊吓过度。往事成了外婆无法再生养的注脚,这个注脚后来在外婆,外公的争吵中屡屡被搬上桌面。往事又因为叙述起来太过繁琐,而被外婆浓缩成一个固定的名词:走难。
        外婆在渡过波澜壮阔的一九三八年之后,生活逐渐如平湖秋水。外婆对付平凡的日子格外有滋有味。她老人家除了偶尔挑起事端与外公故意争吵以增加生活情趣以外,其余日子大部份心平气和。“走难”一词在外婆,外公进入花甲之年更是甚少使用,它再一次被外婆旧事重提是一九九零年,那一年我计划进入斯福坦丁大学,外婆对这一消息惊恐万分,她把脑海里与此有关的词搜刮了一遍,最后搜出两个字:走难。
        4
        母亲在我登上去悉尼飞机的最后一刻,隔着挡风玻璃再三叮嘱我,读什么都没用,得有一本自己的书。那天这最后一句话,因为被母亲重复了多次,变成了一件事。这件事后来又因为母亲在来信中多次提到,变得越来越正经八百。母亲说,只有留下一本书,这个世界才会记住你。这些话当时对于我无疑是一首动听的歌。
        我在到达斯福坦丁大学神学院半年之后,不得不腾出大量时间应付这件事。我整日泡在图书馆,寻找一举成名的各种捷径。我在寻找资料的过程中,发现很多人一夜走红的原因其实微乎其微,讲了一句极为普通的话,甚至只是在关键时刻打一个喷嚏。圣经故事里的犹大是名利双收的典范。犹大出卖耶稣得了货真价实的三十个银币,一下子家喻户晓。如果犹大作为一个人物只是出现在某些武打章回小说,或者普通人物传记,他只能像那些一般的叛徒一样,要么逃跑捡回一命,要么被捕然后被处死。犹大因为出卖的是耶稣而使自己与耶稣一样著名。
        我后来还发现,历史上那些先一举成名,继而马上又消声灭迹的人竟然多如牛毛。这个发现令我的自信心大打折扣。我痛恨图书馆,斯福坦丁大学图书馆如太空中的日月星辰,一走进去,那股千辛万苦积聚起来的出人头地的欲望一下子变得遥遥无期。
        我在情绪极为低落的时候认识了大卫。认识大卫是必然的。当时大卫正坐在神学书廊的另一面,正在东张西望。大卫东张西望的样子完全像一个顽童,他把笔放在嘴唇上面,用鼻子吸着。桌子上摊满一桌的书。那天书廊只有我们两个人,偶然在那一天给了我们许多机会。认识大卫后来让我觉得是一件麻烦的事。事后我才知道,这个大卫正在读硕士最后一年,兼做我们的辅导老师。
        大卫那天问,看什么书?
        「荷马诗经」。
        手上那本呢?
        「格林童话」。
        事实上,我们在说完这两句话后,谁也没有打算再把书看下去。大卫把书收起来,提议到外面喝咖啡。谁都知道,喝咖啡只是幌子。那天大卫在喝咖啡时说,他最喜欢的食物是火鸡,最喜欢的运动是爬树。
        我问大卫,你为什么学神学?
        好找工作。你呢?
        为了写一本书。
        5
        母亲很早就断定我不会有所作为。母亲的这个结论是以她二十二岁就手操解剖刀为前提的。母亲摊上一桩全家公认的苦差事还全然不觉。她每天把一大包命案材料带回家,材料里面有各种尸解器官的图片以及各种取证材料。我怀疑母亲对解剖的热爱纯粹是一种古怪的癖好。我从不愿意母亲用手碰我,她那双每天接触尸体的手让我终身难忘。我曾去过一次母亲的解剖室。当时母亲正把一滴已经凝固的血放在一片玻璃上,她那两只修长苍白的手由于套在一副很紧的手套里,光滑得像扒了皮的鸡肉。母亲把试管里的黄色液体倒在血上面,然后坐在椅子上等待。母亲等待化验结果的神情十分专注,本来等待期间她完全可以爱干什么干什么。可母亲却不。她背靠在椅子上,眼睛盯着那块玻璃,一心一意等待。
        母亲说她已经习惯了等待。她等待我像她那样成为一名职业医生已经等了十年。这证明母亲不是一个很着急的人。母亲说等待有时是一件很糟糕的事,等待的结果时常事与愿违。
        那一年刚进入隆冬季节,母亲经常很晚才回家吃饭,等待母亲回家成了我一天最重的心事。母亲一回家就不厌其烦地讲述白天那些尸体现场的各种细节,甚至还不时放下筷子,极其可笑地比划死者死时的姿势。父亲每次都睁大双眼,无比兴奋地从头到尾把故事听完。然后提出各种奇怪的问题。从那时起,我相信他们是天下撮合得最完美无缺的一对。每次吃饭我总是低着头,拼命往嘴里扒饭,我吃饭快得出奇的习惯恐怕是从那时养成的。我一门心思尽快结束这顿饭。我对在饭桌上讨论尸体的习惯深恶痛绝。
        一天,我听见母亲很肯定地对父亲说,他杀。我估计母亲是在这个无可争辩的前提下开始对死者进行解剖的。母亲还对父亲说,是两具尸体,在鹿湖山脚找到的。那天晚上,母亲可能一夜没睡,母亲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留在墙上的影子,以及蟀蟀的翻书声在那天夜里时断时续。早上起来,我看见母亲那本「法医学」摊开在桌上,有关脑损伤一节下面画了许多线,这一段是讲心跳停止4-6分钟,脑缺氧超过这个时间,脑功能便不能完全恢复。一般脑循环停止10-15秒钟可发生晕厥,停止10-15秒钟以上可发生意识障碍及抽搐。
        不知是不是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有对医学产生过半点兴趣。我对15秒这个数字产生了永久性的条件反射。我曾在游泳时溺过水,练习跳马时重重摔了一交晕厥过一次。这一切全都与15秒有关。15秒又因过于短促,让人觉得生命无法把握。许多年后,母亲意识到自己大势已去,必须赶紧找人继承衣钵,她郑重其事把我叫到跟前说,还是读医好。我摇摇头。母亲又说,这能拯救生命。我又摇摇头。母亲问,为什么?我对母亲说,这是一副臭皮囊。
        外婆从不承认她那身皮肉是臭皮囊。外婆在她四十岁那年开始发福。外婆说,肉是一点点长出来的,全是精血。这是福份。外婆惜肉如金的信条使外婆成了家族中最肥硕,圆浑的人。
        外婆四十岁那年,城市遇上一场百年未遇的台风,台风当天的风力达十到十二级。那场台风是外婆生命的转折点。
        台风肆掠城市那一刻,外婆正藏身在她居住的那条街唯一的一座水泥大屋里,与她一同挤在大屋的,还有几十个无家可归的人。当时狂风已经掀翻了街头一棵百年老树,压倒了一片木屋。不断还有坏消息传来:住高层危房的人正在开始撤退,最新的气象预测,台风在城市还要逗留两三个小时。那天风雨交加的时刻,外婆正与外公在水泥大屋内互相埋怨。外婆指责外公连窗都忘了关。外公却说,他根本就不想出来,这大屋太挤,而且气味相当难闻。这时屋顶开始漏雨,怨声四起。怨声四起的时候,外婆脸色突然发白,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不行了。外公问,什么不行?外婆也顾不上答外公,一把捉住外公的手,冲出屋门。外婆站在狂风暴雨中朝屋里的人喊:房子要塌了。外婆的喊声如号角在风雨中急促穿行。所有人被外婆的喊声镇住了,人们在犹豫片刻之后,不约而同冲出屋门。那一喊几乎是历史性的,其意义等同于一九三七年朝南走的决定。那间大屋在十五分钟之后开始倒塌,最后成为一堆废墟。外婆顷刻之间成为英雄。
        外婆后来上了报纸,成了那次台风事件中唯一的英雄。那阵子的报纸详尽地指出了外婆成为英雄的许多依据,最后得出结论,这是一个必然的英雄。当时也有人私下议论,这纯属偶然。不管怎样,命运平白无故送给外婆两次展示个人才智的机会,这些机会给外婆带来的好运一直被认为无法估量。
        外婆成为英雄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一切迹象表明外婆的生命必然从四十岁开始。在以后短短的一年里,外婆三次被人推举到一个比一个高的位置,从此掌握了权力。掌握了权力的外婆对外公说,现在男女平等了,你看怎么办。外公说,世风日下了,我也没办法。外婆说,现在我忙了,家里的饭你来煮。外公说,这怎么行,让人家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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