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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种者

发布: 2011-10-27 13:58 | 作者: 帕蒂古丽



        你替爹爹写的请假条,恐怕是大梁坡有史以来,第一份维吾尔族人用汉语写的请假条。那份假条队长在社员大会上读了,还夸你能写出这么好的请假条。在假条末尾你用了“此致:崇高的革命敬礼”的字样。队长说,这份假条代表了大梁坡维吾尔族很高的汉语水平。爹爹向你转述这些话时,六颗金牙闪闪发光,脸上满是荣光。吐尔松对这份假条很不以为然,很快他让上维吾尔族学的儿子亚合普,也转到跟你一个班上汉族学。亚合普和他爹爹一样长着霸气的鹰钩鼻子,就像他爹爹喜欢打得老婆孩子东躲西藏一样,亚合普老是喜欢动手打人,打完了还要挨打的人给他下跪。你是维族人,亚合普从不打你,还帮你打那些想欺负你的汉族男孩子。你不喜欢亚合普打人,也不喜欢他帮你。回家路上他要拉你过河,你不愿意,宁可绕很远,去走老苏家旁边的独木桥。欺负人的人你都不喜欢,不管他是啥族。班里喜欢欺负你的田小冬,被亚合普教训了好几次,越教训,他越欺负你。你不再恨欺负你的田小冬,你开始恨帮你教训田小冬的亚合普。
        你是汉族学校里唯一戴着头巾来上课的学生,上课老师每次让男孩子脱帽时,都让你摘下头巾。你只微微把头巾拉到后面一些,算是摘了一半,老师也不计较。坐在你后面的田小冬总是在这个时候,把你的头巾全部拉下来,你立刻像是被别人当众剥了衣服一样,感觉脊梁骨上冷风嗖嗖地刮过来。你不是怕冷,头巾一直是得戴着的,只有睡觉时才能摘掉。戴习惯了,没人看到过你黄黄的头发,每次田小冬田小冬拉下你的头巾,你都觉得头被拉掉了一次,后面的学生都“黄毛、黄毛”喊叫不停,老师干脆让你把头巾戴上上课。你的头巾每节课都有好几次被田小冬拉下来。
        你告诉爹爹学生拉你头巾,笑你的黄头发。爹爹说维族女孩不能精光着头,你是毛拉的女儿。爹爹说干脆剃了光头,就有人不会笑你黄毛了。爹爹宰了一只羊,哄着给你剃了头发。维族人女孩不能剪头发、剃头发的,爹爹说他念过讨白,真主不会怪罪的。你在光头上包了头巾去学校。那天总理逝世了,全校的学生都在校园里扎花圈。老师递给你一朵白花和一个黑布条,要你戴在手臂上,你怕极了,忍不住大哭。老师以为你很悲痛,摸摸你的头安慰你。其实你是害怕,邻居家的小孩都说汉族人死了是有鬼的,你怕鬼就藏在花圈和小白花里。你站得远远的惊恐地看那些花圈,你想到了妈妈,人家说妈妈就是给汉族人的鬼缠住了,整天疯疯癫癫,自言自语,神志不清。
        老师还是逼着你戴上了那个黑布箍和小白花,校园的喇叭里哀乐放得很响,那慢吞吞的声音很丧气地在院子里一遍遍地震响,震得你心里瘆得慌,全身一个劲地打寒颤。喇叭里说低头默哀三分钟,所有的男学生都脱下了帽子,拿在手上,你下意识地捂紧光头上的头巾。这时,有只手从后面伸过来,使劲扯你的头巾,你按住头顶死命抵抗那只手,那是手不依不饶揪住你的头巾往下拽。你的光头在哀乐声中终于暴露在全校学生眼前。哀乐在继续,学生中间传出的阵阵哄然大笑,你的耳膜被哀乐夹杂的哄笑声震荡着,心里像打鼓一样,脑袋里嗡嗡作响,两腿瘫软,人快要陷入晕厥。
        亚合普学了汉语后写的第一篇作文不是请假条。那天下课你在做值日,亚合普把叠成三角形的折纸塞在你手里就走了,你顺手把它放在了书包里。回家路过哈列克拜尔家,他家正在门口打馕的二丫头努尔汗,叫你帮她给馕坑加把火。你抱了捆干柴正往馕坑里添,就见挂着两筒黄鼻涕的她弟弟阿里木从院子里出来,拉拉扯扯翻你书包里的汉语课本,那个三角形的折纸掉在了地上。阿里木捡起来打开,你伸手去夺已经来不及了。阿里木大声读出了掺杂在半生不熟的汉文里面的维吾尔语单词:喜欢,爱,玉米地,约会,亚合普。
        你开始讨厌长年挂着两筒黄鼻涕欺负人阿里木。阿里木喜欢捉弄人,玩的游戏跟回族庄子里的马高他们不一样,你喜欢跟马高和一群回族娃娃爬到渠沟里洗澡。马高会看着你脱了背心,连裤衩也剥下来,帮你把它们挂在柳树枝上。马高说女娃子的裤衩不能挂在榆树枝、沙枣枝上,那些树味道甜招虫子,虫子就要爬进去。他说“爬进去”的时候,眼睛看着你裸露的下部,那里一片白净,粘一粒沙子都看得清楚。你低头想看看有没有虫子在爬,看到高起的地方,再往下就看不清楚了。马高说他帮你看看,你把腿分开。马高说立着看不到里面,让你躺下,马高的表情很关切,看起来比你还还关心是不是有虫子爬进去。你靠着渠沟边的斜坡躺下。马高站在那里,让你把腿叉开,他蹲下来拎起你的腿凑过来,他长着雀斑的脸在中午的日光下,像涨红的麻雀蛋一样。
        那次要不是妈妈正好路过渠沟,看到了你挂在柳树枝上的裤衩和背心,用柳树条子把你赶回家去,马高能帮你找到正好要爬进去的虫子也说不定,你为这个事情一直很责怪妈妈,你不敢说出来,妈妈的柳树条子抽得你屁股火辣辣的。马高和一帮回族男娃子散得比兔子还快,剩下几个女娃子还在渠沟里趴着,看着那些被回族娃娃挂在柳树枝上的裤衩和背心发呆。你被妈妈从渠沟里揪起来,看着马高他们扬起的搪土飘到了回族庄子,心里还在想,那些女娃子怎么不怕妈妈,你觉得妈妈肚子胀只跟那些男娃子有关系。
        那个暑假里你长高了一点,胸部结了两个核桃一样的果子。门口的渠沟里只有光屁股的弟弟妹妹趴在浅水里扑腾。阿里木和马高他们不在家门口的渠沟里洗澡,都是乘中午家里人睡着的时候,到村东头的渠沟上游去扎猛子,那里渠宽水急,深的地方能没过胸脯。在阴凉里躲了一个暑假,你也想躲过妈妈的目光到那里去扎一个猛子。大中午,家里人都睡了,你看准了阿里木家院子里一中午都没任何动静,胆子慢慢放大了。你从里屋的窗户翻出去,脚尖落在院子松软干燥的搪土里,你带着一股搪土,一溜烟跑到村东头。
        渠沟边一个人也没有,淡紫的马兰花散发带着碱腥味的香气,蓝色的薰衣草花引逗着蜂蝶飞舞,苍籽、苦豆子用它们身上天生的苦味驱赶着渠沟里的蚊虫。渠沟边没有树,你把裤衩背心揉成一团藏在苍籽硕大的叶片下面,悄悄爬进了水里。渠梁很高,就是有人路过,也看不到你。你刚游到了渠梁平坦的地方,阿里木带着一帮巴郎子冲到渠梁上,剥下衣裤跳进水里,把你从水里捉了出来,光溜溜地扔在在渠边的泥地里。你死命地捂住羞处,阿里木拼命扯你的一条腿,将你倒提着,一边任你挣扎,一边跟同伴喊叫:“渠沟里有水蛇,也不怕钻进去!亚合普,你不是想跟她去玉米地约会吗,快来看,二转子的那里跟母羊一样,都有白奶皮子了,今晚就去羊圈吧,可以交妊了。”亚合普远远地冲着你的身体吐唾沫,阿里木看到亚合普的动作,噗通扔下你在泥地里,走过去拿了衣服,把手搭在亚合普肩上,推搡着亚合普从渠沟边走开了。
        那年夏天,你戴上了红领巾,是一个笑眯眯的汉族姐姐帮你戴的。你怕解下来没法原样系上去,晚上睡觉小心地从头上取下圆圆的红圈,套在爹爹的缝纫机头上。早上起来洗完脸又把它套到脖子上。你包好淡蓝色的纱巾,你的头发茬子黄黄的从淡蓝色纱巾的小圆孔里钻出来,像爹爹下巴上的胡子,镜子里你的脑袋像个淡蓝色的刺猬。那块纱巾是你躲过好几条恶狗,到镇里买的,回来的时候,被狗追进了厕所里,半天不敢出来。有了红领巾,你不再喜欢那条有点褪色的纱巾,觉得它上面的小圆点很难看,像妈妈的麻子脸。
        妈妈见你要出门,拿了把梳子像你很小的时候一样,要帮你梳头扎辫子,她凑过来拽住你,用木梳梳你包着纱巾的光头,纱巾被木梳的齿划得咝咝作响,你一挣扎,纱巾撕开了一个口子,你甩开妈妈的手,抢夺了她手里的梳子,气愤地扔过去。梳子在屋子半空划了一个斜线,撞到墙上,又弹回到地上,摔成了两半。你扔下躺在地上的梳子和戴着白帽子愣在地上的妈妈,气冲冲地跑出家门。
        你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脖跟的红领巾上,觉得光头也不那么让你难受,走进教室头抬得比以前高了一些。看着你脖子跟的一圈神圣的红色,没有人敢再来拉你头上的纱巾。老师上课提问群众的“众”是什么意思,你灵机一动:“三个人是众,群众就是人多的意思。” 赵子虎老师夸了你:“你们看,一个维吾尔族孩子,能把汉语学得这么好。”下课学生们都提着各自的小板凳,排队到村公房前开批斗大会,你一路歌声比以往高了很多。
        社员们都坐好了等批斗会开始,你和同学们走到最前面坐下。你的个子很矮,坐在第一排最中间。你一坐下就看到了爹爹的光头垂在你眼前,都要碰到你包着纱巾的光头了。你甚至闻到了爹爹头上熟悉的气味,汗味和脑油味混合在一起,家里的被子和枕头都是这个气味。爹爹的腰弓得像一个筐把子,胸前挂了个大牌子,上面用毛笔写了粗壮的汉字“投机倒把分子”。那些汉字你刚刚学会,还不太懂那字的意思。你知道批斗的人都是些坏人,爹爹变成了坏人,你在心里不断划着问号。你看到爹爹旁边排一溜开的四个裹着小脚的女人,全都穿着黑衣服,赵子虎家的成分是地主,他爹有四个老婆。你认得那是赵子虎老师的四个妈。四个小脚老太婆颤颤巍巍地弯着腰,脖子上的牌子一律写着“四类分子”,这个汉语的意思你也不懂,凭直觉你认为四个就是四类,凡是带“分子”的,在汉语里多半都是不好的,除了积极分子。
        社员们开始在队长带领下喊口号:“打倒四类分子某某!”
        你举起手喊:“打倒四类分子某某!”
        你第一次听到赵子虎母亲的名字,过去都是听赵老师叫她们大妈、二妈、三妈、四妈的。
        你回头看看队伍后面赵老师也在面无表情地举起手:“打倒四类分子某某!”
        接着是“打倒投机倒把分子伊布拉欣!”
        你张开口迟疑了一下,你看到爹爹秃顶的头上的汗油光发亮,他吃力地弓着腰,光头快要碰到了地上,刚要举起的手不由地耷拉下来。
        批斗会回来开班会,樱花举手揭发你:“她批斗大会上喊打倒他爹爹的口号时没有举手。”
        赵老师在讲台前愣了片刻,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和冷淡,说:“好了,知道了,你坐下。”
        樱花的大眼睛很委屈地看着老师眨巴眨巴,然后莫名其妙瞪了你一眼。你低头看看胸前的红领巾,原来它也保护不了投机倒把分子的女儿。
        下课后赵老师对我和樱花格外亲热,笑眯眯地问:“你们是不是干姐妹。”
        樱花说:“那是我妈妈认的,我才不愿意跟投机倒把的二转子女儿当干姐妹。”
        赵老师笑笑,摸摸樱花的头:“你跟她长得挺像的,她不像二转子,像汉族,你俩长得就像电影里的黑桃花和像白桃花”。
        你知道,那是刚看过的一个电影《原形毕露》里,一个女演员演的两个角色,樱花闹着要当那个白桃花,你低着头不言语了,你心里知道,那个黑桃花样子更洋气,更像你。
        你喜欢樱花的长相,你希望你是史木匠和马扎英生的纯种,不希望自己是爹爹和妈妈生的杂种。一看就知道你跟班上的女孩子长得不太一样,鼻子高了点,眼睛有点往里抠,下巴很尖。你希望自己有一种特殊能力,能够变脸,最好把头发变长,不再光着头,你幻想着长出来的黄头发变成黑的。你忍不住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樱花,樱花对你从未有过的友好,她说黄头发确实不好看,像黄毛狗,还是黑的好看。
        你回家从菜地里拔了染眉毛的乌斯曼叶子,把乌斯曼汁挤在小碗里,用写大字的毛笔蘸了,刷在头发茬上。你相信乌斯曼能把维吾尔女子的眉毛染得又黑又亮,也一定能把你的黄头发变成黑色,黑得跟汉族人一样。你照照镜子,乌斯曼墨绿色的汁水满头满脸淌下来,头上像盖了一顶墨绿色的小帽子,你心里还是觉得一阵阵得意。
        你染好头发那天夜里,村里正好演样板戏,喇叭上通知一家老小都要去。爹爹收拾好了家里的事情,催着你包好头巾出去看戏。
        赶到公房前样板戏已经开始了,爹爹挤到哈斯木旁边问演得啥戏,哈斯木裹了裹破旧的袷袢,怕冷似的低声说:“听不懂喊叫些啥,叫你女儿翻译吧。”你很高兴,那上面说的、唱的你全都听得懂。
        台上的戏很热闹地在演,爹爹跟哈斯木蹲在一旁,卷了莫合烟,抽着烟喧起了荒。
        那些年,村里会唱几句的都去演样板戏,村里的汉族、回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都被大喇叭像赶羊一样,赶到村里的公房前看样板戏,那几个戏演了一遍又一遍,唱词、念白你都能背下来了。
        你的头发长出来很长了,还是黄黄的,你不再相信乌斯曼可以把头发染黑。你辫了两条小辫子,觉得你这样看起来有点像那些回族的表妹了。本来不怎么爱搭理你的表哥,也开始带你跟一帮回族人去上户地看秦腔。那边甘肃、陕西的回族多,经常会有剧团演出。秦腔拖着长长的陕西和甘肃腔,念白像是回族亲戚说话的味道,你听着一点也不觉得生疏。那次看《宝莲灯》,你在后台看到那个演沉香母亲的大肚子女人,把肚子用白布缠得平平的,再穿上戏服上台。下了台休息,女人就把肚子上的白布解下来,让肚子里的孩子松活松活。你猜想着她那肚子里的孩子肯定也想把那肚子劈开钻出来。女人一边化妆一边抽烟,估计孩子在肚子里也是腾云驾雾,被折腾得像台上的沉香一样上滚下翻。你实在喜欢她的化妆和戏服,你站在台下着迷地看着她,慢慢地忘了自己。你觉得自己快要变成那样一个吊眉细眼,白鼻梁红腮邦子的戏里女子。
        散戏的时候表哥叫你,你才从戏里惊醒过来。你坐上戴白帽子的回族汉子赶的牛车,听着粗声野气地唱秦腔和花儿在黑黢黢的河沟和坡梁上回响,你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眉梢在黑暗里慢慢吊起来,眼睛细细地眯成一条缝,你觉得自己快要变脸了,你不再是那个高鼻子抠眼窝的黄毛维吾尔女孩,你变成了细眉凤眼的黑发回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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