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行记
发布: 2009-1-22 22:00 | 作者: 谢侯之
有事情去了趟苏州，是坐的火车。去苏州的这趟车Z80，冠了个Z字头，搞清楚这叫直快。晚上7点多上车，第二天早上7点到。在卧铺上睡一觉，醒了就下车。挺好。
好久没坐火车了，也好久没进北京站了。这次一进去，一切跟几十年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就是觉得北京站刚进门的那个大厅变小了。小时候，那个大厅巨大无比。两条电动步梯，像是通天。现在那梯子怎么变得那么矮那么短了？
车站里人多，乱，挤。旅客中间多出来一些穿制服的清洁工。他们不停地在打扫。但感觉是收拾的赶不过祸害的。人们往地上扔东西，吐痰，没有这么干很丢人很没教养的意识。厕所厅堂，边边角角，犄角旮旯，都是污渍，很脏。龙头是锈瘢的，管子是歪斜的，地面是滑腻的，好像没打算要人去管。不愧煌煌国企。那架势是皇上女儿不愁嫁，不满意你甭来。
软卧候车室很高大。长长的好多排座椅，全都是人，或坐或躺。许多人都是一人占两座或多座。一个坐着人，一个放他的行李。你问他：这座位空吗？行李挪一下，再坐一个人吧。他回答说：“这位子有人了。”许多人于是都没有座位，挤在两排座位的中间，站着。我好奇地盯着那些拿行李占了座的看。不见有他的同伴来。一直到开始检票。那些占了座儿的，纷纷悠然立起，拿了旁边椅子上的行李，走了。空出来一溜长排座椅，竟都是这种人物。看得人摇头。我在许多地方，都看到出门在外旅人相互体谅帮助的友爱，在世界已成普世之风。不明白这里人的心思如何能搞成这副样子。
检票员开始对Z80次车检票。我排在长队后面，往前挪。轮到我，我问检票员Z80进几站台，她底气十足红光满面：“头顶上挂着牌子哪！自己看去！”那神气让你感到时光倒流，回到了六七十年代，很熟悉很亲切。那时买东西的是孙子，卖东西的是爷。
晚饭没有吃就上车了。我穿了几节车厢去找餐车。餐车里没几个客人，很不上座儿的样子。坐几个内部人，都用眼看了我进来。靠门坐几个人物，桌上满满，在吃喝。我捡个座位，随便要了份青菜，一份米饭。女服务员像个老职工。她刚转身要走，我叫住她，嘱咐说：请跟厨师讲一下，菜里别放味精。她哦了一声，去了。饭菜端上来，尝了一口，非常无味。心想，到底苏州列车苏帮菜，口味淡成这鸟。慢慢闲挑了两筷子菜，就着饭吃。几口下来，觉得不对，不是味淡，是什么也没放。我叫服务员来，说：这菜什么佐料也没放，连盐也没有放。她顿一下脚，端了菜转身就走。嘴里听她嘟囔道：“这真没法儿闹。”我抬头看见厨房间里探出个瘦脑，向我们张望。我叫住服务员，把菜要回来，对她说：别麻烦了，请您帮我拿点儿酱油来吧。一车里的人都静静地看着，再没人讲话。我对付着吃了两嘴饭菜，起身向外走，这才看清靠门的那桌。瘦脑厨师裤褂，端坐其中。另两个便装，哥儿们模样。桌上几样酒水，有鱼，有肉菜，收拾得精致。我走过时，瘦脑拿眼恶恶地看了我，带了挑战。我知道这位是这儿的爷，治下享着一份领地。
清早出了苏州站，拿眼看一圈，跟别的城镇一个样儿。没见什么苏杭天堂特色。照样是脏是乱。挤满了打工人潮，都流动着，都极年轻的面孔。我一直印象里好像苏州扬州一带的吃食有特色。味美那自不必说，是吃食中有文化，惹过些周作人梁实秋汪增祺什么人的笔意。一晚上卧铺上都没睡踏实，想着文化，盘算着早上苏州车站能有场好吃喝。结果什么也没有。满街成品的粗制的流行的食物加肯塔基麦当劳。姑苏特色的小吃早点无一星半点儿痕迹踪影。我一家家铺子找了看，很失望。苏州站不叫人喜欢。
科技新区离城二十多公里吧。占了辽阔的大块一片。规划得整齐的花树草坪，没有什么人，很安静很漂亮。苏州城里可是又挤又乱。坐在Dr.Z的办公室里，喝他德国带来的磨豆咖啡。感到人像是在欧洲。后来搞明白了，这里的办公小楼都是德式儿的。怪不得。很高级的外墙面，长条儿玻璃窗隔两步一块，从顶贯通到地板，完全是柏林时下流行的风格。工程里外都做得规矩。比北方土洋学不象做得吊儿郎当的建筑强得多。到底南方，人杰地灵。
第二天，Dr.Z来，说是找这儿的好吃的去。我忙问去吃何物。答曰：羊肉。这江南鱼米地，吃什么羊肉？南人吃羊，会做会吃吗？跟着驱车出去七八公里，一片乡野田地，公路上几乎没车。Dr.Z遥指一镇，说叫藏书镇。传孙子藏兵书处。又说这一带靠太湖。沿湖人家在湖滩放养山羊。羊因吃那湖滩青草，生的肉，汁多味腴，为它处所无。不可不尝。
这一片街道家家支了羊肉大锅，专卖烧羊肉。那烧羊肉的大锅都一个式样，是个大木桶锅，很怪。不知何人统一下的制度。下面一大黑粗铁锅，上面安一无底的粗木桶。半人高。装满水。奇怪锅和桶的结合处，如何能不漏水？羊是半只，或整腿，入锅中白水煮。要紧是不可切小块，小块则肉中原汁尽失。煮时不令水滚，水花微泛，涟漪作菊花瓣。煮五六个小时，煮熟，实为捂熟。肉的原汁收到肉中，不使溢出。锅中肉汤煨得浓白，像洗面奶。
看厨子取大块烧熟羊肉。下刀切下去，裂开处肉色粉嫩，香气迸出。邦邦数刀，切作大盘。粗坨大片的撒上葱蒜，摆到桌上。不放盐酱，恐夺其原味，要吃羊肉自带的咸鲜。那肉软烂上口，不腻不柴，肉中多汁厚味，又嫩又香。最妙还微带了膻，益发的厚了味道。咳，这肉唉！取大盏，一倒半斤二锅头。大口肉，大口酒，那快活，南面王不易。
厨子又去下些宽条儿面，浇上羊肉汤，撒入胡椒葱花芫荽。汤白葱绿的，一人一碗端上来。那面因了那羊汤，味道淳厚浓鲜，吃得口滑。诚面中一品。两人将大盘羊肉尽扫，汤面吃光喝光，方才晃晃站起。摇摆了走将出来，去阳光下擦那油嘴，觉得人吃了个脑满肠肥。
一直以为南人吃鱼吃米，北人吃羊吃面。今见吴人，吃羊，吃面，怪哉。
两天的技术讨论，Dr.Z还拉着去听了个区里的会。听苏州人讲支持襄助高科，确比他处人眼光灵活长远。走前那天晚上，Dr.Z来说，去吃点什么。
后来去一个小区商楼的馆子，叫什么名儿可没记住，好像名儿没什么特别，不易上脑。厅堂高大，铺得吊的有些金的红的，往排场上折腾。坐下来，还来了些Dr.Z的人，吃什么都不记了。脑子只剩下了那份鱼汤。
那鱼汤端上来时，并没特别留意。只记得那盆巨大。是一个大白瓷盆，大得像个脸盆，心说这岂是南人食具。鱼汤奶白色。舀一碗，滚烫。尝一口，非常的鲜！人一下来了精神：那鲜，决非一般。和藏书镇羊肉汤的特点类似，得于味厚。心想这汤得研究一下。拿过汤勺搅一下，看到内容复杂。有鱼，有蚌，有虾，有小蟹，有笋片，有口蘑，还有什么事物，“搞晤清爽”。怪道，把能助鲜的放了个全。看其他的人，都在汤里捞鱼捞蚌捞虾，也喝口汤。Dr.Z也撺掇，叫去汤里吃鱼吃虾。我说，还是只喝汤的好喝。这时想起父亲。老先生一生嗜汤。他喝鸡汤排骨汤，便只喝汤，置内容于不顾。实在是深得汤中三味，尽识汤中精妙。须知，好汤必慢火煨出，精华俱入汤中。待汤烧得，那汤中的事物便是卸尽了精华的渣滓。道理一如煎草汤药，我们只喝药汤，不去吃药渣。
我又去喝汤，连喝三碗，益觉鲜美，不可收拾。众人看我只喝汤，想必有些可怪。看看一餐将残，那盆汤岿然不动，依然泱泱一大盆。大家只吃掉了些汤中的内容。这一大盆好汤，无与伦比，再无人去关注，显然都做扔掉想。我一路陕北，没有吃喝。又一路欧洲，没有好吃喝。真受不了这风尚，实在是暴殄天珍。想到若父亲在此，喝到这汤，必会击节拍案。喝不了得兜着走。可惜。
我跟Dr.Z说，我去去就来。抛了众人，跑出饭馆。我记得进饭馆时，旁边曾见个超市。我到那超市里，找来好几个大乐扣。这种最新食盒，四边有扣襻，合紧后可滴水不漏。我抱着盒子跑回来，对Dr.Z说，我得把这鱼汤打包。Dr.Z不解：这算干吗？你晚上火车上喝呀？我说，不，这汤太棒了。不能扔。我带北京，给老爷子尝尝去。Dr.Z吃惊，哪有饭馆喝汤，坐了火车回北京带汤回去给老先生喝的道理？你这几个盒子比这汤都贵了。我说，别罗索。我不要内容，你帮我一块儿舀汤吧。Dr.Z的年轻人看着。如看西洋景。
晚上，Dr.Z送我去车站。我上了北上的列车，找个头顶行李台，将几个大汤盒放安稳，爬到上铺，展展地躺下来，心满意足。
清晨很早，列车驶进北京。城区街道尚无车无人。列车减慢了速度，这是站区职工区，几排的平房，浴着晨光。车内旅客都已起床，收拾停当，准备要下车了。车窗前站一溜男女，都向外看。看北京，看太阳升出来，看红光抹在平房屋顶上。列车转过一座平房。一个男人，正立于屋后，对了列车，小便。一车男女都肃然立定，看小便，并不退缩（时代在前进）。红光把那条水照得晶亮仔细。我笑了，想到这怕是北京人最幽默的问候了。
回来给父亲看这奶白鱼汤。我将它舀出小份，烧滚，放了柏林带的上好白胡椒（北京的黑胡椒尚可吃，白胡椒则有一股臭皮子味，更无香味可言）。父亲喝一口，果然，拍案叫好。大发议论，说苏州人把鱼汤做得这么鲜味儿这么厚，北京怎么就做不出这等好汤，说可惜去不了苏州去喝这汤。说这汤馆要在北京他天天去喝鱼汤。又听到我说藏书楼太湖烧羊肉，问那羊肉怎么没带两块回来。接下来几天，他天天烧了这汤喝。又加嫩豆腐炖了喝。又加云腿加干丝煮了喝。又加云腿加海米加口蘑加粉丝烧了喝。又拿来做鱼汤面，好葱好芫荽爱惜地伺候着。最后剩点儿残汤了，还拿来做了个沪式儿的鱼汤烂糊面。浓浓撒的好胡椒，新鲜撒的芫荽末。一人坐那里吃着叫好，十分投入。听他夸奖说，只有我才能想到给他坐火车带鱼汤回来。我很得意。
虽然苏州车站印象，虽然Z80餐车故事，苏州有机会我还会去。为了那羊肉，为了那鱼汤。
2008.04苏州笔记
2008.08北京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