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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列车

发布: 2011-7-28 20:59 | 作者: 刘利



        是在从波兰回来的路上,是在夜行列车里。我突然地醒来。窗外的灯光一瞬一瞬地照亮了幽暗的车厢,照亮了在黑暗中我对面一对年轻人的脸。那两张年轻的脸相依 着,象两只浮现在黑暗中的洁白的花朵,又象一尊突出在黑幕之中的优美的雕像。女孩子的脸微微向上扬着,纯洁的嘴唇微微张开;男孩子的脸略垂,紧紧挨着女孩 子的脸。一掠而过的光线为他们制造了恰到好处的艺术效果。

        这对年轻人和我们另外八个人刚刚在波兰的Masuren 湖一带经过了为期一周的帆船航行。一个星期里,我们天天一起住在船舱里,一起在岸上生篝火野炊,我们都亲眼看见这一对年轻人如何由陌生人变成脉脉含情、相依相恋的情人,我们都带着祝福。

        在夜间,列车驶过一座座陌生的小镇,在有的月台上停下来,旅客上车、下车,轻声交谈着或大声叫喊着陌生的言语,有哨声传得很远,雪白的光线扫过来,昏黄的 灯光又闪过,一切,都具有一部怀旧片的效果。后半夜时,天下起了细雨,雨水划过玻璃窗外轻微的声响和火车的隆隆声混成一片。

        经常是在这种时候,旧事象碎片一样迎面拂来,让我无可奈何,让我产生似曾相识的幻觉和猜疑:我是在生活里,还是在某部电影里,或是某个小说某个故事里?

        是在我18岁那年上大学前的那个暑假。那时候我们家刚刚从郊区妈妈单位的家属宿舍搬到城里爸爸单位的家属宿舍不久,家里做了新家俱,为数不多的衣物、书 籍、余物便都被井井有条地放进新家俱。妈妈泄露了那个秘密。或许是因为我们姐妹三人都已经长大了,妈妈觉得她在心里存了那么多年的一些话终于可以说出口 了,总之妈妈告诉了我们,在爸爸放着他内衣和领带的抽屉的最底层,放着“他老妹子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爸爸的“老妹子”,并不是我的老姑,她是和爸爸从小一起青梅竹马长大的、爸爸爱过的一个女孩子。她曾经是我爷爷的干女儿,也就是我爸爸的干妹妹。在我爸爸 和我姑姑们那些发黄的相册里,我们都见过这个我们不知她名姓的女孩子的照片,她是一个圆脸的、微胖的女孩子,穿着总是非常文雅,发型、眉眼都很温柔。我不 知道她是不是我爸爸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她没有我妈妈好看),尽管我母亲和父亲也是从小就认识,也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我妈妈和我二姑从小就是同 学,也是最要好的朋友。我妈妈小时候到我爸爸家里去的时候,我爸爸见到她,总是毕恭毕敬地鞠一个躬,叫一声“芬姐好!”--他们到三十三、四岁才想到要和 对方结婚。我父母的感情和中国大多数他们那个年代普通知识分子夫妻间的感情一样,他们不和睦,时常吵架,但是他们不分开,他们分不开。

        在我18 岁那年上大学前的那个暑假,我妈妈宣布了我爸爸的秘密。在此之前我们只知道像册里那个微胖的女孩子是爸爸的干妹妹,并不知道别的。后来我妹妹告诉我,她们 俩和我作得一模一样,我趁家里没有人的时候,把那封信从爸爸崭新的内衣(爸爸从来都不穿哪怕只有一点破损或稍旧的内衣,这和妈妈过分的朴素是那么的不同) 和漂亮的领带中偷了出来,偷到了厕所里,我锁上了厕所的门,读起那封信来。而那封信,那封信里“什么也没有”,它让我们姐妹三个全都大失所望,它甚至没有 一个“爱”字。

        我后来回想起那封信的时候,头脑里还是一片空白,它好象是一封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信,好象是家里人写给家里人,亲戚写给亲戚,同学写给同学的信,总之它不象一封情书,它和在我们十几岁脑子里所设想出来的那种“情书”没有一点沾边。

        而它确实是我爸爸真正爱过的那个女人给爸爸的最后一封信。她后来嫁给了别人,好象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尽管在照片是她看上去象一个地地道道的养尊处优的 大家闺秀。爸爸把那封信至少保存了二十年,二十年以后,当他的女儿已经到了上大学的年龄的时候,那封信也依然平平展展的,没有一丝磨损,没有一点尘污。

        我那时候对情感事还完全懵懂,真正生活的帷幕在我面前还没有拉开,我只是想,到了有一天我女儿上大学的年纪,在我抽屉内衣的底层,会不会有这样一封收藏了多年的信件,好象年轻时爱过的信物?

        从那以后,我就总是带着一丝看不见的伤感,看着我的父亲,还有母亲。

        我33岁了。在我父母还没有结婚的年龄,我却已经和我丈夫分手了。

        在一个33岁的女子的内衣抽屉里,藏着一些什么秘密呢?有一次在整理内衣时,我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我特意翻看了一下,在我放内衣抽屉的最里面、角落里, 在一个印着“红艺照相馆”的硬纸盒里,放着我大学毕业的照片,全系的集体合影,男女老少,这让我自己也觉得有一点意外和滑稽;还有就是一两件我姥姥的小小 的遗物。我当时想到十几年前我爸爸的内衣抽屉,那封年轻的时候一个女子给他的信,我没有这样的信,在我33岁的时候,我没有这样的信,让我可以放在我放内 衣的抽屉里。我知道我也不会有女儿,可以在她18岁上大学的时候让妈妈给她讲一些什么。这是我和我父母的不同,这是我们这一代人和他们那一代人的不同。我 喜欢的那个男孩子叫洋洋,他是我年轻时候的爱情,也是我一生的爱情。他的照片就摆到桌子上人人见得到的地方,到我这儿的人问,我就说是我的男朋友,大部分 不问,他们以为那照片上是我家里的人。

        我知道在很远的地方,在洋洋公寓里的什么地方也放着我的照片,我知道如果有别的女孩子问,洋洋会告诉他们说,这是我的女朋友,她在德国。尽管他知道他的女朋友在好几年以前就已经结婚嫁给了别人。

        近几年来,我总感到感情的不可追寻,且不说爱情。我不知道是我变得过于现实了,还是异性间的魅力变得减弱了。总之,一点点小小的现实问题,一点点的事物性 上的小事,就足以阻止一桩情感的发生。如果我喜欢的那个人住在汉堡,那我就告诉自己,对此事不要再想了,我不会每个周末坐上5、6个小时的火车跑到汉堡 去,只是为了去见一个人,我也不愿意让别人周末开上5、6个小时的车子跑到波恩来,只是为了和我吃一顿晚饭。于是这种感情的火花不用点燃就被我三脚两脚地 踩灭了。如果在我旅行的同伴中恰好有一个很吸引人又对我很关注的男子,但是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去顾及,在我拍照片的时候,在我参观教堂或者博物馆那些精美的 建筑和艺术品的时候,我愿意一个人,专心一意,我不希望旁边跟着个追随者,那对我绝对是一种干扰,我不愿为此分心。

        而且我总是没有时间。我没有任何事好忙,但总是时间不够。在我有时间的时候,我发现我并没有心情来“谈情说爱”。我已经忘记了我年轻时是怎么一次又一次谈 的“恋爱”,居然有那样的耐心和热情。我只记得那时候和洋洋在一起,洋洋是一个女孩子的全部爱情梦想:他是一个成熟的男朋友,是一个温厚的兄长,是一个浪 漫甜蜜的情人,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绅士,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大孩子。在洋洋的身边,我们看上去是那么班配,那么漂亮的一对儿。我们没有说过什么天荒地老的话, 我们没有海誓山盟,我们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大礼堂看电影,我们走到哪里都被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们用言语用眼神羡慕地赞叹着、祝福着。和洋洋分手以后, 我还是谈过恋爱,但我确实是想不起当初都跟些什么人,都谈过些什么了。总之是很可笑的,我和那些人,因为爱情并不是能“谈”得出来的。

        30岁以后,我发现再谈到与私人有关的话题,除了通名报姓以外,其余一切似乎说都多余,至少我是懒于张口谈到自己。我更习惯和大家坐在一起,谈谈天气,谈 谈吃,谈谈在哪里有什么音乐会……总之,一切天青云淡、鸡毛蒜皮的话题,都让我觉得比个人的事情比与感情有关的话题值得一说。或者干脆大家一起坐到烟雾缭 绕人省嘈杂的小酒馆去,大声说笑叫喊,我把自己的脸孔淹没在那些金发碧眼之中,不觉得有来也,不觉得有从前,真是非常踏实和悠然。

        一两年中我偶尔会收到洋洋的一两封信,圣诞节或我生日的贺卡,漂亮而简单,有时候他会写一封长一点的信来,信中也都是一些琐琐碎碎的家常话:他在南方作生 意,赚了钱,又赔了钱;他离开公司自己干了,又再回到公司去;春节的时候,他到北方去滑雪,喝多了酒,差点儿没把车开进沟里……其实都是一些平常而好玩的 事情,他也用一种平常而好玩的口吻讲起,读着读着不知为什么,我总会眼睛湿润。

        我早知道结婚对我们已经是多余的事情了。从多少年前就是这样了。洋洋象是我的一个哥哥,或者我家里的任何什么人,特别是在他的父母相继去世、只留下他孤伶伶一个人以后。

        结婚还是有可能离婚的,而自己家里的父母兄妹没有这回事的,那种亲情是与生共来、与死同去的,是永远的。

        在夜深人静我偶尔睡不着的时候,我会吸一支烟,慢慢走到窗前,我住的是楼的顶层,可以对周围的一切一览无余。我常常会打开窗子,呼吸着夜间格外清新寒冷的 空气,望着那一扇扇半明半暗的窗子,想着在那一个个陌生的空间里,不知曾上演过、正上演着或是将要上演什么样的人生戏剧,就我自己所经历过的,它确实比任 何一部传奇都确确实实地更象一部传奇。

        少年时读过各种各样的书,有的书读过了也就读过了,象在学校里学过的功课又还给老师一样,不会记住什么,有的看过了便不会忘记。我曾经读到过一篇很短的文 章,在哪里读到的却记不起了,叫<<夜行驿车>>,它是写在很多年前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辆夜行的马拉驿车里,童话作家安徒生对 同车一位陌生女性产生的微妙的含蓄的敬意和情感,它没有任何情节。天亮以后他们就各奔东西了,安甚至不知道那个陌生女郎姓字名谁。那篇文章写得象安徒生和 他的童话一样带有一种伤感的诗意和优美。我的一生都会是安的童话的最忠实的读者。

        安一生没有结婚。在他的传记中也没有任何和“爱情”有关的情节。

        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或许是想到了很早以前读到过的那篇关于安的文章,也才想到给我的这些文字赋予这样一个有点诗意的名字。在从波兰回来的夜行列车里,坐在我对面的那对年轻人,女孩叫海漠娜,23岁,男孩叫该哈德,2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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