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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蝴蝶,黑蝴蝶

发布: 2011-5-26 21:03 | 作者: 阿舍



        它们翩翩飞来,又翩翩飞去
        它们翅上的彩纹与翅下的阴影一齐掠过我们发亮的额头
        1.
        沙漠里,我常见到的是那些淡黄色的白蝴蝶,它们平常无奇,或独自、或三五成群,从菜园飞到棉花地,再从小溪飞到树丛里,从不给我惊奇,也就无法使我着迷。有的时候,遇见一位以杀死昆虫为乐趣的少年,譬如,我的邻居二毛,它们可能还不曾用露水和花蜜填饱一次肚子,便一命呜乎,完成了它们朝生暮死的一世命运。
        因为时时刻刻闯入我和伙伴的视野,即使在课堂和操场上也会与它们不期而遇,白蝴蝶几乎为我视若不见了。但是石桥上的黄昏总会提醒我它们的存在与幸福。夕阳蜜一般的光线倾洒在溪流上,溪岸旁长满蓬勃高大的莆草,夕阳从莆草间透过来的时候,恰好逢遇了正在上涨的水雾,一时间,光线仿如薄纱,在与桥面平齐的高度飘动起来,而莆草间细齿状的空隙,又使漏过来的光线如同泛黄的白琴键,顺次排列着。
        光线等待着被弹奏。这个时候,白蝴蝶总会急匆匆赶来,仿佛奔赴一场性命悠关的约会。这情形与我们绞尽脑汁加入沙漠里可以寻找到的快乐十分相似。我们并不辩别那些快乐里的残忍或者无知。白蝴蝶齐刷刷飞上那些柔软的琴键,扑动双翅,上下翩飞,偶尔会像烫伤了脚一样惊慌跳起,偶尔会停在一缕光线的中央,如同一枚在风中瑟瑟抖动的叶片。唯独在这样的时间里,白蝴蝶被忽略的身影才被我混沌的感官辩认出一些美,这幅图景也因此成为我写在作文本上的唯一及格的景物描写。
        没有人听到过这种神奇的弹奏方式所带来的音乐,但是白蝴蝶显然陶醉其中,以至于失去了警觉,不曾发现我的伙伴已经举着一束扫帚状的树条,正拿捏着时机,等在一旁。
        就是屏息的一瞬,树条“呼”的一声横扫过来,白蝴蝶的尸体便在破裂的光线里花瓣一般落向了水面,无力地挣扎了几下后,再绝望地打几个转,便被水流带走了。
        杀死白蝴蝶,这种在伙伴间被重复了无数次的游戏两分钟便结束了,不需要语言,不需要观众,只是为了一试身手,为了确认这一次的动作是否更干净利落、更完美无缺。那些长了喉结、偷烟抽、打群架、窥视女生的男孩子都以此为荣,在完成这个举动的一瞬间,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成年人在性欲高潮时迸射出的一缕光芒。
        它们是一群飘动在沙漠边缘的白蝴蝶,我们是一群奔走在沙漠边缘的少年伙伴。时隔多年,当这个远逝的图景一再被我的记忆纳入时间的取景框中时,热烈而又干涩的空气挟卷着一股沙枣花的香味混合成我永久的嗅觉,而浸淫在这种浓郁的、高热的氛围里,不免让我青春的呼吸常感窒息。
        大人们是一群被时代流放的背运者,他们从四方八野流浪或者被发配到沙漠,四川人,上海人,河北人,山东人,湖南人,北京人,河南人,说得好听些, 他们是沙漠里的第一代移民,说得严重些,他们则是一群惊慌失措的时代流亡者。
        那时候是中国二十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在雷霆般的时代潮汐里,似乎有同一种渴望、同一种热情、同一种恐惧、同一种伪装同时进入过他们的内心,他们中的许多,连爱情都是一种权宜之计,为了逃脱时代的清洗,迫切或者无可奈何地选中了那些有着贫寒出身的伴侣与他们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如同中合两种温度的水。所有的人必须稀释自己的浓度、降低自己的温度,所有的人必须热爱同一种语调、同一种颜色、同一种意识。他们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明白,必须消灭自我,自己才能被周围的人接纳。
        到了我能够理解这一切的时候,我的母亲一无避讳地对我说:你就是这样一群人的后代。所以,沙漠之外的人从不可能在我们身上发现真正的品质,也从不可能在我们身上只发现一种品质,我们被太多种风情、习俗、脾性、心理所养育,又经过沙漠烈风的吹拂,每一副骨骼里因而都有着裂缝,都有着钻进裂缝里的沙子。
        2.
        在毫无反抗、甚或满怀激情地来到沙漠之后,大人们慢慢熟悉了彼此陌生的方言,也领悟了他们被其所信任的时代戏弄的命运。风流云散,内心似乎比生活更艰难,他们在贫寒的物质困境里开始抱怨,在粗糙简陋的风景里开始老去,这时候,他们开始诅咒时代强加给他们的命运,即使枉然,也要想尽办法离开沙漠。这成了他们这一代共同的理想。
        而我们,便是浸泡在这个理想里出生的下一代,所以,后来我常常猜想,当我们还在母亲的腹中,母亲就已经通过子宫里那些暖洋洋的羊水,塑造着我们离开沙漠的未来;所以,在对沙漠的诅咒中长大的我们,不可能真正地热爱沙漠,尽管沙漠给了我们无数粗粝的青春欢乐。
        沙漠的气候能燥干一位江南女子的如水肌肤,也同样能烤焦她温婉光滑的如水性情。沙漠里,大人们的脾气都不怎么好,一种被世界遗弃的挫败感断送了他们的骄傲和自尊,一种类似隐居的生活并不能磨灭他们对物质的渴望,似乎时代要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自然消亡,看着他们的孩子从资本家的后代、从小市民的后代、从军官的后代、从书香世家的后代沦落为沙漠里操一口土话的乡巴佬。
        大人们充满焦灼地思想着他们的命运和我们的未来,但在接下来的二三十年里,他们几乎想不出改变的方法。看不到希望的时候,他们就变得越发粗暴越发阴郁。时间一长,他们就干脆不思不想,像驼鸟一样把自己的头伸在了黑暗里,任由自己变得麻木,变得无所渴望。
        而这无疑是对我们这群少年的一种放纵和鼓励,一群十一二岁的孩子,谁需要理想呢,我们甚至讨厌书本,玩耍,不知疲倦地玩耍,我们的每一根神经都只关心这件事。
        不思不想,不管不顾,没有再比沙漠更令我们自在的环境了,天广地远,昼长夜短,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被默许为不需要梦想的孩子。除了海天海地地玩乐,我所担心的,就只是爸爸妈妈的心情,他们为收入、家务、环境,为爱的丧失、梦的破灭而引发的争吵如同窗外的风沙,从来不加控制。我们的家并不安静。那个时候,我精神的食粮只是后院被父亲打理得繁荣烂漫的菜园,而我心灵的糕点则是辽远无期的沙漠边境。
        在这群7岁到16岁的伙伴中间,我并不是那种孤僻、胆怯的孩子,相反,对于融入这个处于草昧状态的群体,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始终怀有不可遏止的热情,并且投入了多出学习几倍的精力。因而,在这几年里,我几乎参与了所有大大小小的集体事件,这些事件与巨变着的时代无关,除了我们自己的冲动、私怨和向往,我们甚至不去理会学校里那些与我们同龄的孩子,以父母亲颇为使人畏惧的职业——公检法,我们紧密而忠诚地形成了一个院子部落,与部落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事划清了界限。
        我们不放过哪怕一次午休的时机,密谋着怎样从这个简陋的自然里找到更多乐子。我们在月光下践踏一户人家的菜园,因为菜园的主人总是禁止我们靠近他的菜园,用一句口头禅辱骂我们的祖先;我们集体与连队里来的穷学生吵架,失败之后就人仗狗势,牵来警犬吓唬对方,这一招屡屡得胜;我们集体在渠水里洗衣服、摸鱼、游泳;集体爱护一个三代单传的臭小子,他身材黑瘦性格乖戾,常常撒泼似地踢打家里的四个姐姐;我们集体在沙漠里漫游,从一个沙丘登上另一个沙丘,从清晨走到正午,再以孩童少有的耐心默默地坐在红柳树的树荫里,浑然不觉身后的广大与干涸;我们从不提到成绩和排名,因为我们不约而同都是各个年级、各个班级成绩最差的学生,而我在15岁时被伙伴孤立的原因,恰恰是因为我开始用功学习;我们无须反叛或者抗争,因为我们的父母很少约束我们,他们的大脑和苦心都用于如何征服那些囚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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