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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蝴蝶,黑蝴蝶

发布: 2011-5-26 21:03 | 作者: 阿舍



        3.

        如同成人的世界一样,我们也需要首领。那些年龄大的孩子因为拥有足够的号召力,自然而然便成了我们的领导者。

        他们多数时间是仁慈的,在每一次集体行动之前,他们允准我们加入的神情就像一个国王对臣子的恩典。但是大孩子从不与我们这样的小孩子分享秘密,他们需要我们的动机与成人之间的交往同样复杂,这使得他们或结实或高挑的身影越发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不久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使这个由几位鸿蒙初开的少年所领导的院子部落更加具有纪律性、等级性了。

        事情是由五位年龄较小的孩子引起的,他们中的一个自作主张,突然在暑假里的一个清晨决定去看望另一个小镇里的亲戚,听到这个孩子的建议,其他人的眼睛都亮了,他们扔下手里的泥巴和棍子,把腿在小渠里洗干净,立刻就出发了。那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去过、但却经常听人说起的地方,最让他们神往的,是那里有一个比他们常见的市场大几倍的集市,那儿还盛产蟠桃和桑葚。他们没有任何交通工具,也不知道确切的方向和路程,只听大人们说过,另一个小镇在河水上游,沿河岸而行便能找到。后来,据大人们估计,那一日白天最高气温达摄氏四十二度,风力五级。

        事情紧急起来是在天黑以后,整个大院没有人知道这五个孩子去了哪里。大人们在焦急中开始清算。只是大人们从不向自己清算。我挨了打,因为这五个孩子当中就有我的妹妹。其余四个孩子的哥哥姐姐都和我有过同样的遭遇。大人们在我家进进出出,脸色比夜幕更黑,每进出一次,都似一股飓风将我袭卷而过。大人们在商议之后,很快通知了那些在沙漠边缘执勤的武警。而我和另外两位伙伴骑着单车,摸黑去了二十里外的连队,那里有我妹妹的几位同学。

        连绵起伏的荒野间,石子铺就的马路犹如月光下的一条白绳,弯曲而飘忽。四周静得瘮人,我们心里的颤动与脚下的巅波一同在黑夜里哗哗作响,一同在草木辽远的梦境里张皇失措。惊慌中,我们都不提心里的委屈,不提那些巴掌和拳头落下来的重量。倘若我们的弟弟妹妹再也回不来了,那些委屈、巴掌和拳头根本就不足为道。

        空气里夹杂着一缕腥咸,那是排水渠的味道,连队就快到了。

        而我们都一无所获。武警、我和我的伙伴、大人们。

        直到夜里两点,有人从另一个小镇给看守所值班室打来电话,告知了五个孩子的下落。

        如同被埋在废墟下的生命听见了援助人员的脚步员,所有的人都感到自己得救了。而大人们在稍觉心安后仍然怒气未消,母亲浓黑的大眼接连不断地逼视我,仿佛我就是罪过本身。我畏惧地站在幽暗房间的一角,不敢发出一声,静静地接受了母亲以眼神传递给我的这个指认。

        五个孩子回来时,每个人都又脏又黑,鼻尖、肩头、双臂褪着一圈一圈的白皮。

        妹妹瘦了一圈,脸上还有风和雨点的痕迹。在看见母亲的一瞬间,妹妹那双因为筋疲力尽已经有些涣散的瞳孔,突然又因害怕而惊慌闪乱。

        公正并不是父母亲给予我们的。在大人们清算完这件事后,我们的院子部落也进行了内部的秘密审判。年龄最大的两位女生站在房檐下的土台上,轻声训斥着五位孩子因为不守纪律而连累了别人。五位孩子抬着头,像瞻仰女皇一般望着她俩。我也望着她们,有一刻,我在想,她们为什么不是我的姐姐,或者我的妈妈。

        我们秘密地成长,秘密地从我们自己的部落里获得生存的手段、获得辩别力、获得人性的秘密。人们似乎只能如此长大,这与包裹在黑暗里的蝶蛹十分相似。不曾想到的是,在未来的时光里,我们在这个蒙昧的封闭部落的所得全都派上了用场,有些部分,甚至与部落之外的现实严丝合缝地接连了起来。原来它并非如我最初所想像的,与时代无关,与成人无关,与校园无关。一切如同步入夏日的凉风,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悄悄地带上了秋天的意味。

        4.

        洁净而荒芜的沙漠牵动着我们的想象,我们喜欢毫无目的地漫游,一只麻雀的尸体和一只灰色的野兔能让我们消磨大半天的时光,而在两个沙丘间的阴凉处演出一场仙女下凡的故事能让我们忘记时光。

        在初期,院子部落的每一次行动总会满足大多数孩子的期盼。只是后来这些内容都渐渐稀少了,我们的集体出行变成了一次又一次地家务劳动,我们成了孩子王召集来的小劳力,为孩子王的家里拔野菜、捡柴禾、打棉尖,甚至偷蔬菜。这些劳动刚开始同样充满欢乐,但是后来我就厌烦了。

        如同成人世界潜行的规则,也与自然界发生的故事一样,院子部落在形成之后就有人想成为驾驭者。先是孩子们需要这样一位能够引导他们找到快乐、摆脱大人、补充力量的人,后来便会有人发现成为这样一位集体的引导者确实能为自己满足一些心愿,于是,便有了陈小得和邬梅这样两位人选。

        而接下来的大多数集体事件,就是在她们二位时而合作、时而斗争的孩子王的带领下,孩子们天真而盲目地加固着部落的围墙,并为陈小得、邬梅两位孩子王修建出一个宝座和一个祭坛。在这个祭坛上,那些向她俩挑战的成员无疑是自找苦吃,无需孩子王自己出手,孩子们就会像忠心耿耿的兵将喽罗,替她们消灭这种威胁。

        赵卓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被消灭掉的威胁。

        赵卓并不是我们系统内的子弟,而她使院子部落的两位孩子王耿耿于怀的原因,除了因为她的爸爸从来不“尿”我们的爸爸,更为关键的,是因为她和她的姐姐长相一般却打扮最洋气。

        女人对美的占有和嫉妒之心源始于本能。赵姓姐妹是最早涂着鲜红的唇膏从我们身边招摇而过的,没有真项链,她们就用一根纤巧的细花边系在脖颈上,没有指甲油,她们就用院子里的指甲花染指甲,而指甲花的种子她们从来不送给任何人。赵卓的姐姐已经工作了,也并不是什么体面的职业,不过是农技站一个分种子、晒种子的临时工,却没有来由地鄙视我们这个院子部落的每一个成员。赵卓深受姐姐的感染,每每与我们相遇,从举止到神态无不显示出一种不可比拟的优越性。这一切尤其令与她做邻居的邬梅忍无可忍,要知道邬家可是人多势众,邬家三姐妹的恣容没有哪一个比不上赵家二姐妹的。直到后来风雨满城,我们才洞见了事情的症结,原来邬梅与赵卓的姐姐同时爱上一位年轻英俊的武警战士,前者自认胜卷在握,却不料小战士选中了那位成熟丰腴的赵家大姐。得知此事,院子部落的每一个人都为邬梅打抱不平,她垂及腰尖的发辫,她回眸而笑时的一对虎牙,她内敛而凌厉的性格,都比妇人似的赵家大姐更配得到小战士的爱情。惋惜以及愤怒改变了我们对小战士的称呼,从此叫他“狗眼”——狗眼看人低。

        争风吃醋并不是皇宫内院或者妻妾成群的大家庭才有的故事,沙漠里,这群正值花信年华的少女似乎一开始就无师自通了。暗中较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书面挑战则为我们心领神会。邬、赵二家的个人恩怨,很快就因为这张字条而变得尽人皆知。

        但是,在接到“你小心点儿”的字条之后,14岁的赵卓毫不犹豫地将字条儿撕碎扔了,飘荡在半空里的碎纸片儿像白蝴蝶一样飞舞了片刻,而后落在了刚刚下过雨的沙地上。

        大人们对这件事如秋风过耳,不理不睬。我们的计划因此很快变成了行动。

        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我们准时汇集在距离赵家菜园很近的一片杨树林里,白天里清新动人的白杨树在夜间有一种阴森森的压迫感,那些在微风中张开的叶片噼哩叭啦地拍动着,像是有意制造我内心的混乱。队伍从未有过地壮大,有两位极少参与我们活动的大男生也加入了进来。兴奋之余,我隐隐担心起事情的后果,并非害怕事情败露赵家找上门来,而是觉得没法面对父母,这显然不符合父母耳濡目染之下传授给我的道德标准。黑糊糊的林子里骚动不安,偶然一阵轻风,带来不远处排水渠的一股腥热,我的意识在“坏人坏事”几个字上纠缠了好一会儿。队伍很快行动了,脚步突然都干练紧凑起来,急匆匆赶着,生怕落在最后,那些最矮小的孩子被稍稍大些的拉着扯着,脚下免不了惊慌踉跄。

        菜地密密丛丛,在黑夜,它的果实蓬蓬似乎更让我们激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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