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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行-献给蔡其矫

发布: 2011-5-19 22:29 | 作者: 北岛



        元月二日晚,家中来客,一起包饺子过年。电话铃响, 是《香港文学》主编陶然,他说:“蔡老今天凌晨去世了。”我顿时呆住,妻子询问,复述时不禁泪如泉涌。又接到蔡三强的电话,说起他父亲一向打鼾,半夜鼾声一停人就走了。他还说找到很多照片,与《今天》及“星星画展”有关。不想扫客人的兴,我步入院中。女儿随即送来大衣,关切地盯着我,我摆摆手让她进屋,兀自坐在暗中。
        去年七月,在香港与陶然等人相聚,席间说起蔡老的传记《少女万岁》。我要来电话号码,当晚打过去。蔡老听到是我,甚喜,得知我仍不能回国,破口大骂。我约他到香港相见,他长叹道:“恐怕不行了,我88岁,老喽。”东拉西扯,从朋友到海洋。谁成想,那竟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
        满天星斗连成一片,璀璨迷离。看来总得有最后一次,否则人生更轻更贱。我们都走在这路上,谁都没有免于死亡的特权。也许重要的是,你与谁相识相伴相行,与谁分享生命苦乐,与谁共有某些重要的时刻,包括最后一次。
        一
        1975年冬,我在艾青家认识蔡其矫,那年我26岁,他57岁,正好是我现在的年龄。艾青到北京治眼疾,住白塔寺附近的王府仓4号,一家四口挤在一间小屋。家中陈设 简陋,一目了然。由于地面不平,每次开饭,艾青都要亲自过问折叠桌是否放稳——颠沛流离,吃顿踏实饭至关重要。家徒四壁,但有满满一箱子齐白石的画,那是艾青刚进城当中央美院军代表时买下来的。
        那时候说串门名副其实:走动之间,把国事家事天下事都给“串”到一起了。没电话,除非事先约好,只能撞大运——应声而至,沏茶倒水备酒留饭,取决于友情深浅。
        那天上午,有人敲门后高声通报:“艾青同志在家吗?我是蔡其矫。”只见他一头卷发,满面春风;说话底气足,南腔北调。一见面,他就夸我诗写得好,让我口讷而窃喜,手足无措。
        第二天蔡其矫就来我家串门。唯一的皮沙发像烂桔子般陷落,只好把客人请上床。我们背靠墙并肩而坐,腿翘到床沿外。他引导话题,从诗到政治到性。他单刀直入,问我是否有过性经验,弄得我大红脸。接着他坦言对 爱情及性的看法,我只好跟进,讲述了失败的爱情故事。他告诉我,他译过惠特曼的《伐木者,醒来》和聂鲁达《马楚·比楚高峰》,答应下次带给我。
        我和蔡其矫成了忘年之交。相比之下,和艾青认识要早些,但关系很淡。他有点儿公子落难的意味,自视高,身份感强,让人敬而远之。这恐怕是他翻身当家做主人后我们决裂的原因之一。蔡其矫命途多舛,却毫不世故,喜笑怒骂,如赤子般坦荡。
        凭借华侨的特殊渠道,他搞到不少港台版文学书籍,再 加上他手抄功夫了得,密密麻麻,如纳鞋底一般。说来也巧,自1964年因所谓“破坏军婚”罪锒铛入狱,直到1978年底他的三首诗发表在《今天》创刊号 上,其间15年,蔡其矫跟我们一样处于地下,摸黑走路,靠手抄本借光。如今说到地下文学,看来界定要宽泛得多,且源远流长,最早可追溯到1962年他写下 的《波浪》一诗。
        在阳光普照的大墙后,有一窄门通向北京离经叛道的地 下世界,那儿有各式各样的沙龙,热闹得很。创作是私下的事,大家凑到一起则变着法儿玩——聚会郊游酗酒吟唱谈情说爱。我把蔡其矫领了进去,这地下世界,连带出没其中的漂亮女孩儿,让他激动不已。他的老式莱卡相机,镜头跟主人的眼睛一起永远忠实于她们。大家当面恭敬,一口一个“蔡老”,背后叫他“蔡求蜜”。
        单位与老家在福建,夫人住北京,随文革风暴远去,行动自由的限制少了,他来北京的机会多了,后来每年像候鸟,春去秋来。而那窄门后面的北京,让他时不时改变行程。
        我们常去的地方有圆明园、香山、樱桃沟、沟崖、八大处、十三陵水库、丁家滩和云水洞。便携录音机的出现把郊游推向高潮——野外舞会应运而生。最早上市的板儿砖式录音机细如蚊声,动辄卷带,但丝毫不影响众人兴致。音乐响起,只见蔡其矫独领风骚,他腰板笔直,昂首含颌,带着女孩儿旋转。霎时间,节奏骤变,从舞曲转成摇滚乐,慌乱中他踩不上点儿,于是激流勇退, 继续搞好摄影师的本职工作。这一切都写进他诗中,诸如《雨后樱桃沟》、《湖上黄昏》、《十渡》和《女中音歌手》,后者副标题还特地注明“为今天玩伴而作”。
        久别重逢,我提起当年那些女孩儿,他全都忘光了,令我惊讶。其实他记住的名字是青春,总有青春的代表进入他的生活。
        他与舒婷1975年结识。《橡树》这首诗就是他转抄给艾青,艾青大为赞赏,又推荐给我。在蔡其矫引荐下,我和舒婷自1977年8月开始通信,她的《这也是一切》随意抄在信中,是对我的《一切》的答和。
        1976年是中国当代史的转折点。四五事件发生时蔡其矫在福建泉州,9月18日回到北京,马上去天安门广场凭吊,写下长诗《丙辰清明》:“啊,祖国!/我忧心如焚/到处在寻找你的踪影:/那些鸽子哪儿去了?”
        那年夏天,我妹妹在湖北游泳救人时死去,我痛不欲生。十月上旬,蔡其矫约我去香山散心。霜染红叶,如大地的血迹。我们沿后山小路攀登,在茶室小憩,凭栏望去,无限江山无限愁。
        骑车回家的路上,街有异动——中国人的嗅觉比狗还 灵。拐进某大院(据他回忆是海军大院),得到的消息难以置信。我们张着大嘴在夜色中前进,经王府井,终于得到证实。街上有人在吆喝:“卖螃蟹喽,三公一 母!”他甩出一张“大团结”,不等找钱,拎起螃蟹飞身上车说:“到我家喝酒吃螃蟹去。”
        那夜,我们喝黄酒吃螃蟹论天下事。我只记得他满脸通红,眼神有点儿疯狂,恐怕也折射了我的疯狂。对,我们就是荒原狼,在长夜将尽时朝天噑叫。
        我自选了二十多首诗,抄在十六开蓝色笔记本上,赠给蔡其矫。在扉页我写下题诗:“在长风不安的歌声中,/请免去这最后的祝福。/白色的道路上,/只有翅膀和天空。”
        二
        蔡其矫在中国当代文人中绝对是个异数。
        1918年 12月12日生于福建晋江园坂村。6岁读私塾,8岁随家人侨居印尼泗水。1929年回国,在泉州教会学校初中毕业,在上海读高中参加抗日爱国运动。 1938年早春,他离开印尼辗转抵延安,先进鲁艺学习,后到晋察冀边区,在华北联大任教。1941年他开始发表诗作。1945年当随军记者。自1948年 起从事情报研究工作。五十年代初他放弃仕途,调到中央文学研究所……
        我常在琢磨个人与时代的关系。一个华侨富商之子投身 革命,往往是想通过救亡,通过对社会不公正的集体反抗以实现个人理想——个人与革命之间不免有互相需求与误解的成分。应该看到,在中国现代化转型的苦难历程中,这场基本上是农民造反运动的革命,有着必然的合理性的同时,也伴随着与生俱来的悲剧性。它混合着各种动机诉求与欲望,如同没有河床的洪流,冲决一切羁绊的同时带有自毁倾向。
        与参加革命的农民不同,蔡其矫渴望的是某种精神回报,在这一点上,至少在革命胜利以前,他如愿以偿。他在2000年口述时如是说:“延安在1938年到1942年之间,是非常自由的……那时,上课是自由的,唱歌是自由的,贴墙报是自由的,搞创作也是自由的……”
        夺取政权后,革命转而成为自身的敌人。和大多数文人 一样,蔡其矫经历的痛苦可想而知。他也曾试图随大流跟形势——歌功颂德,写检查,与各种反党集团及思潮划清界限。但最终发现,革命与他所向往的个人自由早已分道扬镳。当人们彻底放弃自我时,他做了反向的选择,毅然决然站起来歌唱:“我英勇的、自由的心啊/谁敢在你上面建立他的统治?……/波浪啊!对水藻是细语,/对巨风是抗争,/生活正应像你这样充满音响,/波浪啊!”这就是他写于1962年的《波浪》。
        那是精神脊梁骨被打断的一代。即使有少数挑战者,也往往受限于二元对立的格局,成为统治者的镜像——正反不同,可长得一模一样。由于被镜子夺去了灵魂,即使幸存下来,往往变得枯燥而无趣。
        从年初起,我在美国印地安那州一个叫南弯(South Bend)的小镇教书。这里大雪茫茫,铲雪车到处奔忙,在路面刮出刺耳的声音。蔡其矫仿佛和我肩并肩,在雪中趔趄而行。他离开这世界一个多月了。这是个洁净的日子,充满明亮忧伤的日子,纪念逝者的日子。
        王柄根《少女万岁》一书中的某些章节让我哑然失笑。 文革期间,蔡其矫不仅不认罪,还公然贴大字报和造反派辩论。比如,说他是黄色诗人,他就举出唐宋诗词中的例子反驳。退一步,在某种意义上他也接受,因为他皮肤是黄色的。但接着他又说,皮肤并不能决定诗人的品质,比如,普希金的祖父是黑人,不能说他是黑色诗人……嘿,他还挺矫情。
        与此相应的是宁折不弯的刚烈。在一次批斗会上,福建作协别的头头都被迫跪下,只有蔡其矫,怎么推搡他硬是不跪。造反派小头目一扳子砸过来,闪过去,又是一扳子,头破血流,他连血也不擦。最后造反派害怕了,把他送进医院。
        也许最让人叹服的还是他惊世骇俗的爱情观:“为了一次快乐的亲吻,/不惜粉碎我自己。”纵然一生风流,蔡其矫有自己的原则。他在笔记本上写道:“爱情的存在不是为了使我们幸福,而是为了向我们表明在忍受上 我们能有多么坚强。世界上没有比无言的爱更高贵、更令人幸福的了。以无欲念的爱克服愁苦,也许这是迷途的爱、沉睡的爱。肉体有限度的满足,是人的最低权利。爱情是人类精神的一种最深沉的冲动……”
        依我看,在一个“阶级仇民族恨”的时代,正是爱与艺术让他超越了反抗的局限。也只有爱与艺术,才会破解权力的因果链条,挣脱官方话语的无形桎梏;才会让人心变得柔软,复原万物的质感,使灵魂自由青春永驻。
        1964年4月13日,他因破坏军婚罪被开除党籍,锒铛入狱,关了近两年。多年后,蔡其矫和艾青在天安门广场散步。艾青问,你为女人坐过牢,后不后悔?蔡其矫说,无悔,这里有代价,但也得教益。这个教益就是当面对一个爱你的女人时,你要勇敢。艾青说,蔡其矫,你是真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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