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珍存着翟永明17年前写给我的一封信，这信是夹在她当年送给我的诗集里，那大概是她的第一本诗集。其实在没有见到她以前，我就把她视为诗友了，原因不外是，在众多女性诗歌选本里，我们经常相遇，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了，那时候，借用诗人西川的话，“诗人们就像兄弟姐妹一样”。
1994年春天，我应邀参加画家石虎先生创办的“石虎诗会”。三月初的天气，南方依然春寒料峭，诗人南岛在省作协找到了一部车子，那天下午大约两点半，车子开到南方报社大门口，停下来捎上我和唐军，一起直奔珠海。车上除了南岛，还有杨克、陈朝华等。我清晰地记得诗会的第二天晚上，我们在珠海丽晶酒家吃完晚饭，诗歌朗诵开始了，诗人们一个一个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朗诵，不用舞台、不要麦克，也不配乐，很原创很原始的朗诵，严力、舒婷、曲有源、王小妮、胡的清、宋词、海上、瓦兰、南岛等诗人都朗诵了自己的诗，而我，朗诵的是普希金的《纪念碑》。当大家朗诵得正热烈的时候，翟永明和他的画家先生何多苓突然出现，坐在我身边的诗人胡的清悄悄告诉我，他们是从美国来，刚下飞机……
因为离得太远，我看不清翟永明的脸，只见她穿一件蓝色牛仔上衣，戴着鲜艳的花围巾，漂亮地站在那里。后来朗诵结束，我们大家去海边吃宵夜，将近12点回到宾馆的时候，我一迈进电梯，还没有看清电梯里的人，就听见一个声音向着我说：“马莉，我是翟永明！”已是深夜，电梯的照明已经变暗，朦胧中只看见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对我亲切微笑，我们的双手相互伸给对方，轻轻握着，像久违的好朋友在异地重逢。翟永明指着他身边的男士对我说：“这是何多苓。”又对何多苓用成都话说：“这是马莉。”
那时候我们都年轻，精力旺盛，而珠海是一个年轻的城市，有一个说法是，“珠海的空气可以罐装出口到外国”，即使回到宾馆，我们一丝睡意也没有，感到珠海像 一个大氧吧，到处充盈着新鲜的氧气，我们使劲地呼吸着、享受着。那次我也是第一次见诗人严力，他刚从美国回来，身边有很多粉丝，唐军就是其中之一，她非要我陪她去严力的房间聊天不可，而我偏不想去，正在“去”与“不去”的纠葛中，房间的门被敲响，我去开门，见是翟永明，她拿着一本《翟永明诗集》进来，说是最近出版的，边说边在我的床边坐下，拿出黑色签字笔，在这本精装的墨绿色封面的诗集上题签，然后递到了我的手上。翟永明特别告诉我，这本诗集后面附录了五篇评论，其中第二篇评论是李有亮写的，有一段对我、小君、唐亚平、葛根图娅几位女性诗人的评点。翟永明翻开这本诗集第252页，指着上面的文字给我看，那段话是这样写的：
“……倒是马莉引起我的注意，她对诗歌的一些思考有些接近翟永明。只是读马莉诗歌发现她较翟永明更多一点‘不通融’，心理事实在接近诗层时并不如翟永明力求呈现实境，而是有明显的主动变异（变形），如‘我们 / 像被历史遗忘的岩石 / 躺在这儿 / 经历着死亡和爱情 / 风从我们身上滚过 / 我们像大地的野花 / 盛开不死的热情。’（《世界的一隅》）这简单的色调显示出诗人的偏执。”
我问翟永明：“李有亮是谁？”
翟永明说：“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是一位朋友知道我要出诗集了，就把这篇评论拿给了我。”
第二天晚上是卡拉OK。 诗人们并不怯场，一个个争先恐后上去唱，舞池里总是满满的，而当激烈的迪士高舞曲响起时，舞池里的人就少了。但我喜欢跳迪士高，我看见翟永明也喜欢跳迪士高，她把长发解散开来，跳得很猛。当慢三舞曲响起的时候，诗人海上过来邀请我跳，他忽然对着我的耳朵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我好奇问：“什么秘密？” 他说：“我发现翟永明跳舞是左右跳！而你是前后跳！她是横冲，你是直闯！你们俩一个像螃蟹，一个像鲸鱼……”说完他把这个所谓的秘密告诉了他旁边的唐军。
石虎诗会最后一个环节是现场观看石虎挥毫。此时的石虎毫不吝悭，你要他的字，他就给字，你要他的画，他就给画，总之很潇洒大方，我也要到了两幅字呢！然后我们大家合影，有一张照片是翟永明搂我肩膀照的，很是亲密无间。那一刻，我感觉她像我的姐姐一样。
我们总是这样不期而然地相遇。1998年秋天，我去北京参加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颁奖典礼，我的散文集《怀念的立场》获奖。在颁奖会上我又见到了翟永明，一见面我们就拥抱起来。她把头发剪得超短，高于耳朵之上，像个假小子，我好奇地问：“为什么剪得这么短呵？”翟永明说“只是想换换感觉”（后来才知道她跟何多苓分手了）。那天她自己带了相机， 请一位朋友给我们合影。她本来个子就高，加上又剪了一个男仔头，就显得更高了，她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这张亲密无间的照片，后来被我收在了散文集《夜间的事物》的扉页上。
颁奖典礼结束后，我回到广州，不久就收到翟永明的信，这是一张请柬，带来了她的白夜酒吧开张的信息。我马上找出电话打给她，祝贺她并顺便向她约稿，她并没 有谈有关写稿的事，倒是和我聊起“男女关系”，她既像认真又像戏说地感叹道：“你的老公朱子庆对你那么好呵？你是用什么手段拴住男人心的呵？我怎么就拴不住啊？”话音未落就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起来。我说我也没有用什么手段呵，只能说朱子庆这个人好呗！她又说：“哎，我怎么就没有遇到一个像你老公一样好的老公呵？”说完她又哈哈笑开了，我很开心，但我不知道她这话是开玩笑呢，还是真的和我要探讨“男女关系”问题。最后，她扔下一句话，你们来成都一定要来我的白夜吧玩！
再次与翟永明相遇，果然是在她的白夜吧。2005年5月初，四川籍的东莞诗人庞清明组织了第三条道路的“枇杷诗会”，邀请我和子庆参加，我们一行四人（另外一位是诗人侯平章）乘火车到达成都宏运宾馆，在大厅聚集后，就去诗人凸凹的家乡桃花村，参观诗歌墙，游览枇杷沟，还举行了篝火诗歌朗诵晚会。在诗会快要结束的前一天晚上，我打电话给翟永明，约好去她的“白夜”玩。那天我和子庆，还有庞清明、侯平章打的到玉林西路白夜吧时，看见她已经站在那里等我们了——长长的无袖白底的碎花裙子，仔细卷过的披肩削发，宝石绿胸坠挂在脖颈，很是漂亮。她问我想见谁？我一时说不出想见谁，她就问我见过钟鸣没有？我说没有见过。她马上打手机用成都话喊钟鸣过来。不一会儿钟鸣就到了，翟永明从酒柜里取出一瓶红酒给我们每人斟上，还摆上了花生米等几样干果，我们聊起诗歌和那些过往的事情…… 庞清明举起相机，为我和翟永明又留下一张亲密无间的合影。
2010年秋天，我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办今日美术馆的个展。《画廊》杂志的主编何金芳从北京出差回来，她兴冲冲给我打来电话，第一句就说：“马莉呀，这个世界太小也太有趣了！我在北京参加新星星画展的记者招待会时，你猜我旁边坐的是谁吗？”我说猜不出。她说：“是翟永明！”她急切地说：“你知道她一边开着会一边埋头写的是什么文章吗？”我好奇地问：“写的什么文章？”她说：“是写你的画评呢！” 世界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记得多年前石虎诗会结束后大家各奔东西，不久我收到翟永明寄来的诗集，里面就夹着一封信，我不经意间保存至今。前不久为了画翟永明的肖像，从书柜取下《翟 永明诗集》，竟然又看到了这封信，一股久远的温暖涌上心间……这封信我当年是用一个透明的塑料薄膜封存起来的，十七年过去了，信纸和字迹依然鲜洁，犹如当年翟永明那股明媚的青春气息：
“马莉：你好！抱歉迟至现在才把送你表妹的诗集寄上，因回成都后琐事缠身，太忙，请原谅！前次所说寄何多苓作品一事， 我近期内也会尽快给你寄来。一直喜欢你的诗，这次有幸认识，非常高兴，闲暇时请来成都旅游。以后多联系吧！顺祝愉快！翟永明 1995年5月12日”
字句和语气也像翟永明的为人，大方，坦诚，漂亮，我忽然想起“诗人们就像兄弟姐妹一样”这句话，不错，是西川说的，是他在今年1月7日 我的诗人肖像画展上的发言时说的，他说：看见马莉把八十年代的诗人画在画中，挂在墙上，我一个一个辨认，都能辨认出来，感到很温暖，这些“诗人们就像兄弟 姐妹一样”……西川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睛一直有些湿润，但后来我又被西川的另一句话逗乐了，他悄悄对我耳语：“马莉，在你画的所有诗人肖像画中，我觉得你画得最好的还是我，你说是不是？”有好几位诗人也这样对我耳语了，我常常为此窃喜，我画笔下的诗人都不约而同地觉得我画他们画得最好。
我很想、很想提示朋友们记取西川的这句话：“诗人们就像兄弟姐妹一样”，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2005年从成都回来后，我曾经写过一首十四行诗，是写给翟永明的，我一直没有给她看，更没有公开发表过，这里稍事修改，抄在下面：
你和你走来，有一点点喧嚣
有一点点妖娆，我在黄昏的纸后瞌睡
耳朵叫我倾听叶上的光，它轻轻敲击
春天的野草因为爱而生病，纷纷发芽
长出翅膀，坐在空心的宇宙里
冥想或点亮灯盏，保持蓝色的火焰
她们提着裙子走来，把云朵剪开
种植在房间里，她们被爱情的蚂蚁啃吃
魔鬼和天使居住在同样宽大的深处
在俗常的日子里，眼睛每天睁开
她们都是有毒的玫瑰，不是为了喜欢
才开得死去活来……她们牵手在一起
是黑暗中的黑暗吗？女人呵——
我们是女人，但女人又为什么呢？
2010年2月1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