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狂欢节的时候，在威尼斯，我拍了一张很美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穿着中古世纪的服装，戴着中世纪花冠式的假发，站在威尼斯的水边，脸上是纯洁和煦的笑容。她的皮肤白的几乎透明，散发着少女特有的红晕，美丽得象一个阳光下的梦境。
照片冲洗出来以后，我望着照片上美丽的少女，觉得似曾相识，她好像是象我认识的某一个人，但是是谁呢，细想之下，我却迷失在记忆的苍茫中。
在德国的十年生活，中国的一切都似乎遥远了，我天天看德国电视，德国从市长到各个部长，熟悉得全象邻居，但是邓小平主席逝世的消息我是事隔一年以后才从一个一年大事记的纪录片中得知的。偶尔翻看一本中文杂志，里面有一篇“纪念”邓丽君的文章，愕然之下，我才从文章中得知，这位当年不光在港台、也在大陆红透半边天的歌星，几年前已经在泰国病逝了。
去年十月，是我在相隔六年以后又一次回到北京，北京发展之快，变得令人吃惊地陌生。我妹妹讨论的话题，甚至使用的一些俗语，经常让我不知所云。有一次在饭后的闲谈中，我妹妹说起，她什么时候从报上看到的一条消息，说是著名模特索菲，因为意外事故，长发被卷进模型赛车的车轮，长发、面容被毁，因脊椎受伤而身体瘫痪。索菲？！这消息让我吃惊地呆愣了好久，好像接下来我恍恍惚惚地问到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但妹妹回答的声音却消失在我的沉思中…
那个我在威尼斯水边拍下的在阳光下微笑的纯洁而美丽的女孩子，穿过时光和记忆，飘然来到我的面前。
她就是索菲。
索菲，是中国最早的一代时装模特之一。她曾经是我的老师，后来我们又成为同事。
在上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在报上看到一则模特培训班招生的广告，报名去考了，交了在当时算是比较高的费用，每周两个晚上，我从北大坐车到珠市口的培训学校去上课，“模特课”的老师就是索菲。
索菲尽管是中国最早的一批模特，但实际上她非常年轻，那时候大概才不过二十岁上下。她长得修长、纤巧而白皙，总穿着一身素雅的夏季套装，露着线条优雅的脖颈，脑后盘着小巧的发髻，光洁的额头，浅棕色的眼睛，睫毛稀疏颀长，一根根地清晰可见，端正秀气的鼻子和嘴，不化妆，美丽得几乎透明。那时候大家纷纷议论说索菲可能是一个有外国血统的“混血儿”，她长得很洋味儿，又有着一个外国名字。我知道当时那些象我一样丑小鸭似的女孩子们全都迷上了我们的模特老师，象我一样，迷恋于那种属于女子的美丽。美，永远有着它天然的征服力。
可惜那期培训班我没有坚持到最后就已经失去了兴趣，或者说是失去了信心，作时装模特，大概是每个年轻女孩子都曾有过的梦想。我并没有想到，几年以后阴差阳错，我居然真的可以坠入这个梦境，在艳装丽服和掌声鲜花中，和索菲一样，成为一个真正的时装模特。
那期培训班中后来成为同事的还有一个叫吴茜的女孩子，我们当时一起在珠市口上培训课，课前课后有时我们两人会在汽车站附近的煎饼摊上吃“煎饼馃子”，吴茜人很直，性格开朗爽快。
大学毕业以后我在报社工作，有一次总编室接到一份时装发布会的请柬，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是女的，主任便派我去采访，我又一次见到了索菲。在丁字台上，模特们变换着各种装束，从中式旗袍、泳装、便装到西式晚礼服，每一种服装都展示着不同的风格，索菲也展现给观众不同格调的美，在所有模特中，她是最出色的一个。
后来，在我也从事时装模特工作以后，经常有机会和索菲在一起同台演出、拍广告、在电视台拍片。那时候，“时装模特”的声誉在社会上并不是很清白很好的，模特之间经常会有勾心斗角、好争高下，有的女孩子过于“拜金”，再加上社会上三六九等形形色色的诱惑和干扰，使模特界中的“丑闻”层出不穷。索菲却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她在模特行业中时间最久，却从来没有听谁说过任何跟她有关的不好的事情。我们在一起工作，她作为模特界的“元老”，却从不摆架子，不争出场的先后，也不对分配的演出服装挑肥拣瘦，对新老模特都一视同仁，友好而随和，对观众和来访的崇拜者不傲慢、也不轻浮，非常单纯和正派。那时候索菲已经把长发剪到齐耳，烫成细密的卷发，淡抹浓妆、轻颦浅笑，明艳动人，索菲笑起来的时候，总是露出珠贝般的细小光洁的牙齿，清纯可爱极了。
那时候经常在一起演出、拍片的还有著名模特叶继红、彭莉、卢娜莎、刘颖、陈晨、辛颖、以及后来进入电影界的后起之秀瞿颖，叶继红、彭莉、卢娜莎、以及同台演出过的李小莉、张亚凤等等，都是第一届时装模特大赛上榜的“十大名模”，索菲其实比她们起步更早，她是最早访日演出“丝绸之路”的模特之一，但她好像没有参加过什么“大奖赛”，也没有入选过“十大名模”，不过不论是在同行，还是在设计师和观众心目中，她都属于中国最好的模特。
我那时候在时装模特界中刚刚起步，从个人化妆到走台、拍片，完全是一个新鲜的领域，一切都不熟悉，兴奋之余经常不免紧张。记忆中那时经常得到一些老模特的指点和帮助，从化妆到各种服装在观众前、在镜头前的展示，索菲便是那些对“新队员”格外关照的“老模特”之一，尽管索菲在年纪上比我还要小两三岁。那时候我早已经知道索菲只是她作模特的艺名，她有着一个很纯粹的中国名字，但大家都喜欢叫她索菲，叫来叫去，她的本名倒很少有人知道了。有一次我想起当年在培训班女孩子们议论她的话题，便向她问起，她告诉我她的爸爸妈妈都是北京人，没有外国血统，她好像是独生女，还是有一个弟弟，我已经记不清了。
可惜我在时装模特行业刚刚起步便不得不因为出国而放弃了。而在中国所有的经历，人和事，也都随时光的消逝和地域的间隔渐渐遥远而模糊，有时候偶尔似乎想要想起一些什么，但总有一种旧梦前尘之感，恍惚间好像是前世的事情。在欧洲，完全是另一种人生了。
我不知道索菲是不是还记得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看到我的这些文字。她是一个非常要强的女孩子，她的意外让我感到非常惊愕和痛心，不光因为她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模特，也因为她是一个出色的女孩子。如果有一天她能看到这些我为她而写下的文字，请不要误会，亲爱的索菲，它们并不是出于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不幸遭遇的同情，它们是出于一个人对一种美的怀念和崇拜，一种不论是转瞬即逝、还是永久长存的美丽的崇拜。
我给我拍下的那幅照片加的标题是“Blummenmädchen”，中文叫作“如花美眷”。在我心里，我知道那是对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的永远的纪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