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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人

发布: 2011-5-05 21:51 | 作者: 陈阿锄



        老实人当然就是老实人。他非常老实,老实到几乎连鼻涕都不擦一下。因为不擦鼻涕,人也没有生病。他不知道什么叫美观或者鼻涕留在人中那儿不雅观。老实人后来看见别人在擦鼻涕,才也擦起鼻涕来。原来鼻涕流出来要擦去的,不擦去别人见了会打恶心,别人一打恶心,就会瞧不起他,老实人对于这一点是在乎的。于是口袋里就放一块手帕。可是有一次,他发现张三李四王五赵六他们都是用手背擦鼻涕,而不是用手帕擦鼻涕,只有钱七用手帕擦鼻涕,他早先看见的擦鼻涕的人就是钱七,所以学的是钱七的样板。现在既然赵六王五李四张三这么多人擦鼻涕用的都是手背,他也用手背了。手帕不知道放在哪里好 ,干脆让它在老地方耽着。反正口袋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放。
        
        老实人就是这样一个老实法。他父亲也是如此的,他祖父也是如此的,甚至他曾祖父也没有两样。照世界的现实,老实人是不被别人重视的,是连老婆都讨不进,传种接代都困难的。男人身上有的是精液。这一点不管老实人或者不老实的人。但没有女人,就好像你有一把谷种却没有一块稻田,能长出苗子生出孩子吗?然而老实人,他家居然一代一代传了下来。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办法。他们家总是娶别人不愿娶的女人。在人间 ,别人不愿意娶的女人总是有的。老实人的曾祖父娶的是个瞎眼女人,祖父娶的是个聋子女人,父亲娶的是个哑巴女人。最重要的,天大的问题就是这样解决的。没有什么不好,只有无后才是应该钻进地缝。你不用钻进地缝,因为你有后代,你很好。
        
        老实人的心里经常这样想:不能跟别人相骂,更不能跟别人打架;跟着大伙走,大伙儿怎样我也怎样;官老爷的话是要听的,官老爷因为有本事才做了官老爷,他的话总是正确的,起码也是八九不离十 。如果一个人不听官老爷的话,那就是不听国家的话,是要犯错误、犯大错误的。这我可不干,我不能干犯大错误的事情。小错误我都是不犯的,何况大错误。我用这样的标准要求自己,我就能保护自己,保护自己这份人家太平无事
        
        一条河从老实人家门前流过。这条河来的狭窄,去的宽阔,就象一个人吃得少,拉得多;就象地球上活着的人,总比死去的人少……
        
        每到逢年过节,老实人家里总要祭祖的,因为大家都祭,你不祭就显得两样。旧方桌上摆十来碗平时没有的小菜,还有许多小酒盅,桌子靠南边,点一盏油灯,老实人就跪在这盏油灯下面跪拜,直到小菜的热气散发完,变冷为止。
        
        老实人有时还会去庙里拜菩萨,也是因为大家都拜菩萨。菩萨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不知道的。也不需要知道,几千年传下来的东西,反正不会有错 。如果有错 ,会传几千年吗?如果有错,总有人会提出来的。有人提出来,聪明的人自然会首先跟上去,那么我也跟上去……老实人那稳妥的老办法……
        
        日子就是这样平淡地过着。有一段时间,搞大跃进了。就是大办钢铁,大办粮食。老实人全都参加了。并没有发财,反而差一点饿死。老实人尝到了饥饿的滋味。不过,大家都一样,这是值得庆幸的。值得庆幸的一段有奇的日子。
        
        老实人家的后门外,就是一大片土地。这是一片确实很大的土地。高的地方种着桑树,低的地方种着水稻。采茧子和收稻谷,是农民的根本,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奇怪的是,坟墓应该在桑地里,而这片土地上的坟墓却在稻田里,坟墓有无数,没有一座大的,全是小的。无数的小坟墓在稻田里。每当稻子被收割,这些小坟墓就显露出来,让秋天的阳光照耀,仿佛这才轮到它们成长的时间,它们的头顶没有了阴影 。老实人除了没办法必须播种和收割,从来不到稻田里去。因为他害怕,他的心里充满了恐惧 。对这些稻田。
        
        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几个月,有很多人都去打人。老实人也去打了。这时候他没有听干部的话,因为干部成了小巴拉子,红卫兵才是大头头。红卫兵让他打他就打,他自己也成了红卫兵,不过很快,稀里糊涂的,他又成了平头百姓 。只有被他打坏的人,身上的伤疤才留下了永恒。
        
        平头百姓,过由万寿桥改名东风桥的那座桥是要背语录的。如果背不出语录,就喊“毛主席万岁”。这座桥有时候是非过不可的。因为桥的那边就是镇上。一个人总会有点事去镇上办,老实人也不例外,老实人不会背语录,所以就喊口号。喊口号,对老实人来说是不怕的,是有把握的,因此每一次他都能过关。
        
        老实人的年龄,已经到了非讨老婆不可的年龄了 。不巧的是,周围的村庄也就是小队没有瞎眼姑娘、聋子姑娘、哑巴姑娘。只有一位大队革命委员会成员的女儿,是个天生的白痴。没有办法,他将她娶进了门。天生白痴归天生白痴,肚皮总是有的,有肚皮,一个女人就能生孩子。能生孩子,万事大吉。
        
        老实人的丈人让老实人去镇上请一尊宝像。很多人家都请了宝像。老实人就去镇上请宝像。正巧,老实人在地里种了一些小白菜,他拨了一些,放在竹筐里,背在肩上。他想卖掉这些小白菜,这些小白菜的钱就用来请宝像,所谓请,其实就是买,“买宝像” ,听上去刺耳,所以就叫“请宝像”。老实人卖掉了他的大部分小白菜,还有几把怎么也卖不掉了。他就去请宝像。这当儿,他想起了一件事,一件小事。家里烧的煤球没有了,于是他先去买了煤球。可是当他请到宝像,看见竹筐里沾着泥巴的几把小白菜和黑乎乎的煤球,如果将宝像放进去是要弄脏宝像的,宝像是白瓷的,一弄就脏。他想这可怎么办?想来想去想了大半天,去竹木部买了一根扁担,然后找来一根绳子,将宝像用绳子捆牢。他挑起了一副担子,竹筐在后面,宝像在前面。他没有想到,他完蛋了。几个人正守在那儿,东风桥那儿。看见老实人竟然将宝像用绳子捆住,这还了得。不是现行反革命是什么?当即,老实人被抓了进去。
        
        老实人家的东门口摆着一只粪缸。这只粪缸里面有无数蛆虫在翻动。老实人的父亲经常用一个网蔸去捞些蛆虫,臭气冲天他也不管,他将这些蛆虫捞起来给鸡吃,他一捞就捞到不少。那几只鸡吃得很快乐。老实人的父亲其实就是老老实人。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蛆虫为什么这么好捞,只要他要捞给鸡吃就可以任意捞。那几只鸡吃得很快乐,甚至为争抢而打了起来。那几只鸡不知道蛆虫与它们同样也是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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