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村花杨老大

发布: 2011-4-28 22:36 | 作者: 陈阿锄



        杨老大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可以说,她非常漂亮,漂亮到我的笔不敢对她作具体的描写。虽然我的笔是一支如椽大笔而不是通常人们使用的那种小笔。杨老大实在太太非常漂亮了,如檐大笔的笔力远远不够。你起码得用如梁大笔才能描写她的容貌,可惜所有的制笔厂都不制如梁大笔。所有的制笔厂都不制如梁大笔,杨老大就吃亏了。不过,如果哪家制笔厂为杨老大特制一支如梁大笔,这支如梁大笔我是拿不动的。我只能拿得动如椽大笔,我只能将这支如梁大笔介绍给其他写家,比如曹植或者曹雪芹谁谁的。像曹植或者曹雪芹这样的大文豪,如梁大笔自然是不在话下的。可是要怪就只能怪那些笔厂,它们没有为杨老大专门特制一支如梁大笔,让人们为她深抱不平,让我为她感慨万千。杨老大既然如此太太非常漂亮,名字却不怎么的。不过这与她自己无关。她是她父母头生的孩子,父母为图省脑筋,算了,就简单地叫她老大。老大就老大吧,反正名字不过一个符号,她是村子里的村花,风雨雷电无法撼动。
        村花杨老大,杨老大是村子里的村花,然而村花却不识一个字或者说胸无滴墨。村子里有一所破烂的小小的学堂,杨老大的父母却不让她上学。原因有二:一是女孩,二是无钱。在我们这个地方,就连大户人家的老爷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何况杨老大是小户人家,杨老大的父亲不是老爷。虽然杨老大七八岁时的年代,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混帐理论已经摇晃,但钞票却是梆梆硬的硬货。你掼不出钞票,而教师先生是需要铜钿买饭吃的。不吃饭的教师先生还能教得动书,恐怕整个地球没有一位。如此这般,村花杨老大杨老大村花,就成了睁眼瞎。
        睁眼瞎村花,已经十七岁了。她不知道自己是睁眼瞎,只知道自己的容貌比戏台上的小姐强。她做着梦,做着一个大姑娘难于启齿的梦。白天,集体劳动的间隙,她割着羊草。割着割着就停了手:地滩上两条水蛇紧紧地缠在一起……,夜里,她的竹榻床搭在厢房里,没有一点声音;通常,竹榻床睡进一个人,是会有它独特的声音的,但杨村花不让它发出来。不让它发出来,她的父母才能听到,听到她的声音。否则,长辈就只能听到床铺的声音,床铺的声音不是少女的声音,少女懂得让自己的竹榻铺沉默,就是自己不沉默,就是自己在向父母传达信号……
        杨老大有三个弟弟,三个弟弟都还很小,大弟弟比她小五岁。在她和大弟弟之间,她的母亲生过两胎都没有成活,都夭折了。所以她的大弟弟才会比她小五岁。像她家这样的农户,缺少的就是挣工分的劳力。仅仅靠她父母和她,是很不够的。父母接收到了她的信号,却没有让她出嫁,父母要给她招一个上门女婿,她只好偷偷流泪。因为如果出嫁,条件好的人家和条件好的小伙子可以任她挑选,而招上门女婿,情况就大不相同。但是没有办法,你貌赛天仙也没有办法……
        上门女婿招进来了,不是理想中的白马王子,但还算过得去。过不去的是,杨村花的父母将吃食藏起来,只给三个儿子吃,不给女婿吃。当然,杨村花父母藏的不是所有的吃食,如果是所有的吃食,女婿不就饿死了吗。总而言之,在儿子和女婿之间,老两口有偏心。儿子们还不能挣工分,女婿却在把工分挣进门,把工分挣进门的人应该多吃,这才对呢。干活的人饭量大。杨村花很爱她的弟弟,最小的弟弟,稍有些空,她不休息一下,而是抱他,就像抱自己的儿子,但是,杨村花也很爱她的丈夫。在丈夫和弟弟们之间,她讨厌双亲没有一碗水端平。夜里,年轻夫妇紧抱在一起时,女的感到男的没有气力。杨村花对丈夫说:走吧,我跟你走,到你娘家去落户。
        杨村花丈夫的娘家,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哥哥已经结婚,两个弟弟正在一天天长大。已经结婚的哥哥和嫂子两个人住着一开间三进的祖传老屋。两个弟弟和父母,住着后来造的一开间三进的新屋。他们两个人回来,住到哪里去呢?还好,他们家还有一间柴草屋,杨村花跟着丈夫回来,就住进了这间柴草屋。哥哥弟弟们帮着将柴草屋搬空、扫干净,让他们自己搭起床铺。自己睡的床铺,还是由自己搭比较好,公爹公婆给了他们几样东西:一张旧方桌、一把铁钯、一把锄头。打这,地球上增加了一户新人家,一户穷得丁当响的新人家。不过,再也没有人将饭食藏起来。你从小队挣进多少饭食,就吃多少饭食。丈夫和妻子,谁多吃一口,谁少吃一口,不存在偏心不偏心的问题 。
        同是父母生的儿子,家产应该分得公平。村子里有人在杨村花耳边说。村子里这样的人总是有的,他们喜欢看热闹或者别家的笑话,所以见孔就钻,见洞就入。杨村花一听:“对呀!”回家,她就对丈夫说了,她没有想到她中搅花头的人的计策。搅花头的人就是见孔就钻见洞就入喜欢看别家热闹笑话的人。这种人在我们这里被叫做“搅花头的人。”不是什么正经货色,但本领却大。杨村花的丈夫听了杨村花的话,就到哥哥家去搬东西,他没到弟弟家去搬东西,因为弟弟有两个。两个弟弟住一开间三进的屋子没有比他便宜多少,而哥哥一个人得到一开间三进的房子,哥哥太便宜了,谁知哥哥身边有个嫂子,杨村花和丈夫忽略了这一点。嫂子见二叔来家里搬东西,一拍大腿吼道:“你已经出去了,已经出去的人没有资格分财产。我们同意你回来,同意你住柴草屋,已经很不错了!”杨村花的丈夫见嫂子怒目圆瞪,像要吃了他一样,心里发虚,蔫着脑袋回家了。杨村花放声大哭。但是到了夜里,她还是让丈夫撬开了哥哥家的大门,将哥哥家里面的两扇过堂门脱下搬了过来。这两扇过堂门,后来就搭孩子的床铺。
        杨老大生孩子了。杨老大的头胎孩子是个男孩。可是这个孩子养了几个月,脸蛋还像刚生出来时一样:邹巴巴的。这个孩子简直越养越小,才活了半岁,就死掉了,杨老大和丈夫大哭一场。买不起小棺材,用一条破草席将孩子裹起,抱到地里埋了。这个孩子叫发明。后来杨老大总提起他:伢发明,伢发明,伢发明养不大,是因为生他的爷娘营养不良。营养不良生出个营养不良的孩子,所以成不了王。“成不了王”是我们这里的方言:即长不大或成不了大事的意思。
        在我们这个地方,每一个村子也就是每一个小队,都会有一两个光棍 。这一两个光棍,为什么是光棍,原因是复杂的。每个光棍的情况也不相同。我们小队的光棍名叫王士木,因为他的父母早死,他的叔婶将他养大。但是当王士木到了结婚的年龄,他的叔叔因为嫌弃他婶婶,自己忙着偷野老婆,没心思为侄子的婚事想办法。长辈不想办法,小辈自己是无能为力的;哪怕自己恋爱上了对象,也是要不进门的,于是王士木就做了光棍。做了光棍,如果放到现在,有的是妓女。但在当时,一个光棍想要满足性欲,只能偷良家妇女做情人。偷良家妇女做情人,不是随便能偷到手的。你得把对像瞄准了 。瞄错了对像,是要倒霉的,说不定让人家女人打三记重重的耳光。王士木瞄来瞄去,瞄准了杨老大,那时,杨老大已经生了第二胎,正在为无钱买营养品发愁。王士木就用自己积攒下来的几个钱与她做了交易 。当然,这种事情也是说不清楚的。女人偷野男人,不一定都是为了钱。杨老大偷王士木,也许一方面是为了钱,另一方面是为了图个新鲜。毕竟跟自己的丈夫同床共枕好几年,已经熟悉得没了激情。我想,这就是我们的人性。
        杨村花偷了王士木,王士木因为饥渴久了,找她的次数非常频繁。很快杨村花的丈夫就发现了情况,并将他们两个赤条条的逮个正着,合法夫妻大吵起来,老公要老婆与野男人断关系,老婆却不开口。老公气得不行,舍不得打老婆,抓起一个瓦坛摔个粉碎。野男人王士木早就逃走。杨村花却叫起来:“你这个败家精,你怎么摔自己的东西!我要跟你离婚!”摔瓦坛的人一听杨村花要跟他离婚,吓坏了,赶紧去找来了大队治保干部。大队治保干部是很有办法的,当即决定:杨老大身为有夫之妇,竟然偷没老婆的光棍做野老公。一个人拥有一家一野两个老公,这怎么行呢?游村批斗,不游村批斗不足于维护生产队的风俗!一听说要游村批斗,杨村花害怕了。因为你一游村批斗,你就全大队甚至全公社都知道了。她扑通跪在治保干部面前,眼泪鼻涕一塌糊涂。治保干部板着脸,认真仔细地审视了一会儿杨村花,然后对她也是对大伙儿说:“这事明天最后决定,明天杨老大不用去劳动,在家里等通知。”杨村花的丈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因为自己去请治保干部,是让他来调解老婆不与自己离婚的,现在这件事情治保干部提都不提,却要女人游村,这算怎么回事呢?杨村花的丈夫一夜没睡着,第二天早晨看看杨村花呆呆的坐着,治保干部的通知还没来,就去参加集体劳动了。因为无论如何,无论发生什么事,不劳动就没有工分,没有工分就没有饭吃。谁都没有料到,大队治保干部来到杨村花家,一下子就把她抱住了,一边脱她的裤子一边说,只要我们两个好了,我就不叫你游村,杨村花先是反抗,但反抗不到两分钟,就任凭治保干部摆弄。第二年,杨村花生了第二个女儿。她不知道这个女儿是谁的种,将她送给了王士木。这时候的杨村花,是个烂货——有的地方叫破鞋——早已众人皆知,大名鼎鼎,她已经彻底放开了。自己看得中的男人,白让他搞也情愿;自己看不中的男人,她就让他给一块钱或两三斤米。
        小队里分红,每次都 是退支的。通过其它途径好不容易搞来的几个钱,杨村花让丈夫不是搭个灶头间,就是搭个猪羊屋……离婚的事早已不提了……但是她的脾气却越来越坏或者越来越感古怪。她有时会坐在大门槛上,破口大骂,骂谁又不指明:“你这小娘匹不是烂货吗,你这个小娘匹只是做得隐蔽,没被当场抓住罢了!你这母狗不如的东西,还在背地里讲我。我杨老大是婊子。我的肉长在自己身上,我爱给谁操就给谁操,你管什么闲事,你这个小娘匹!”一边骂一边又嚎啕大哭。骂好几个钟头,哭好几个钟头,完了就躺上二十四个小时或四十八个小时。她的丈夫不敢惊动她,只是做好了饭端到她床头,轻轻地放在床头的破柜子上。
        小队里的人都在摇头:一个男人娶到这样一个老婆,真是前世作孽。只有前世作孽的男人,才会有这样一个女人……
        然而小队里的人的头摇不成了。杨村花杨老大死了,用一瓶农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大家七手八脚将她抬到医院,因为没给医生送东西,抢救不尽力。我当时正学油漆匠,在机械厂给铁器涂防锈漆。听到消息赶到医院,见她鼻孔里插着氧气,还在大口地呼吸。我想这样的症状,死是不可能的,只要抢救尽力。但是抢救就是不尽力,因为杨村花的丈夫没给医生送东西。杨村花的丈夫为什么不给医生送东西,是因为他不懂。他是个老实人,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社会经验。当然要是换到现在,现在的人治大病,谁都知道塞给救人的人一个红包。
        杨村花为什么喝了农药,谁都不知道,这段时间她没跟谁吵架,谁也没有得罪她。她丈夫种了些地葫,也就是葫芦瓜,杨村花让他提前采摘去街上出售,男人说还没有完全成熟,这些地葫要等两天才能上市。就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再也没有其它。杨村花难道为这事永远地离开了自己的父母子女吗?子女父母是她生前的真爱。人们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叹息,人死了才想到,其实这烂货女人可贵的地方有不少……
        她插秧插得又密又直,别人才插了半条,她已经插好了一条。她割稻割得又快又好,没有一个稻穗掉在田里……但她从来没被评上一次先进,因为她是个不正经的女人,她却从来没有怨言……集体劳动之余,她经常割羊草,经常拾柴。因为羊要吃草,柴总不够烧……每当集体的油菜籽收获之后,她就约上别的妇女去捡集体掉下的剩菜籽。到了一个打菜籽的堆场,她撩开菜籽壳,将集体剩下的菜籽连泥一起扫回来,然后放在淘米箩里淘洗干净,一个季节下来,她往往会捡到十斤或十五斤油菜籽,别的女人却没有她那么多……这几天,为了写这篇文章,我采访了杨村花的丈夫,三十多年过去了,他老泪纵横……他对我讲了很多很多……他告诉我,要不是她,当年他是要去砸菩萨、抄地主富农的家,私吞他们的金银珠宝的,但就是她,就是她对他说,这种事情不能做,他才没有去做……没有去做这些事情,是她不让他去做……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