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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瑞萱

发布: 2009-1-02 08:30 | 作者: 任均



                                                                                                           (作者简介:任均,女,90岁。)
       
       瑞萱姓黄,叫黄瑞萱,湖南湘潭人。从她1959年到我家做保姆开始,到1978年在我家做事期间发病去世,我们相交了20年。
       
       1. 从楼道里带回来的肝炎保姆
       
       瑞萱是偶然到了我们家的。1958年我们结束在国外的工作回到北京后,先在广安门那边儿找了一所房子。那是一个完整的一进院的四合院,院子中间有个圆的水池子,房子里铺着花地砖,还有现代卫生设备。但因为房子太大,也太贵,全院月房租得90多元,在那时是相当高的。所以,没多久,另一位同志一家也住了进来。我们住三面房子,60多元。他们住一面南房,20多元。我们的生活负担虽然小了一些,但还是觉得太贵。过了段时间,我们两家就一起搬到了永安路,住了楼上楼下,来往仍然很多。他们家女主人把她的表嫂从湖南湘潭农村老家找来,帮他们做家务。这个表嫂,就是黄瑞萱。
       
       这样,我们就认识了黄瑞萱,在楼道里常遇见。黄瑞萱那时30来岁,她个子很矮,最高可能也就1.5米,不漂亮,一双黑色浓眉——并不适合她——给人印象很深。我们看得出来,这个农村女人,本分老实有礼貌,进进出出很勤快。每次见面,她都礼貌地称呼我“任同志”,很快我们跟她就相熟了。不料,时间不长,黄瑞萱一次在外面吃东西,传染上了肝炎。他们家很紧张,怕传染。他家的孩子,凡黄瑞萱碰过的东西,都不敢用手拿。
       
       一天,我下班回家,碰见黄瑞萱坐在楼道里。我问她为什么不进屋却坐在这儿,她说他们家怕肝炎传染,让她离开他们家,回老家去。她没地方可去了。那时,我们回国工作后,家里还没请保姆。看着她无助伤心的样子,我想,这个人挺好的,很可靠。至于肝炎,小心预防传染,应该没什么问题。我就说“你到我们家来吧”,请她进了我家。后来我知道,她对此很是感激。因为那时她不想回老家去。湖南农村老家医疗条件差,带着病回去,她的病情只会加重,不会好转。再有,她嫁的人家,成分是地主,那时生活很苦不说,由于是专政对象,在村里特别受气,她很害怕回去。她正在走投无路之时,我接纳了她,所以她心存感激。一个农村女人,却有着牢固的“知恩图报”的传统意识。以后的20年里,她一直如此。
       
       瑞萱来我家后,跟我们家里人分开吃饭,分开洗碗。我们在餐桌上吃饭时,她自己在厨房里,坐在案台前吃。这在当时是为了防肝炎传染。可是,这成了她的习惯。后来她病好了,我们让她跟我们一起吃,她也不上桌。直到二十年后,她一直是在厨房里,自己搬个椅凳,坐在案台前吃饭。
       
       我们家当时的情况是一达在沈阳工作,我每天上班,大孩子走校住在家里,下面四个孩子都住校或住幼儿园。瑞萱到我家后,家务活儿并不多,每天要她午休,按时作息。再加上吃药治疗,慢慢她的肝炎控制住了,转为“携带者”。这么多年,我的孩子们都是她照顾带大的,没有谁被传染上肝炎。
       
       1962年,她肚子里长了个瘤子,我把她送到协和医院,动了手术,住院两周。我去协和医院看她时,她睡着了。我就等她醒来,把带给她的吃的给她,她不停地说感谢。我对她说,过几天等她出院时,我雇个出租车去接她。结果,没等到我去接她,她就提前出院,自己坐公共汽车回家来了。她觉得不能老给我添麻烦,不能让我再为她花钱雇车。
       
       瑞萱说一口改不了的湖南话。我的同事到我们家,她礼貌地打招呼,别人都听不懂。有的同事跟我开玩笑说:“你能不能让你们家阿姨说中国话?”每做完饭,她把菜端到桌上,喊孩子们来吃饭,不是喊“吃饭来”,而是喊“洽万气(吃饭去)”。孩子们常笑哈哈地学她。
       
       2. 地主的儿媳妇帮我勤俭持家
       
       瑞萱在老家是地主家的媳妇,虽然不当家作主,但是很会做菜。每次我们在家里请客,我只要给她几块钱、十几块钱,我就不用管了。到时候,除了没有鸭子之外,鸡、鱼、肉做的菜,她能摆一桌。她是湖南人,在我们家这么多年,仍然不习惯吃面食,只吃米饭。但是,她在我们家学会了做面食,除了擀面条以外,什么面食都会做。
       
       这也和当时粮食定量有关系。当时计划经济,计划到每个人的口粮。粮食定量的多少,与每个人的年龄、性别、工作性质等有关。瑞萱60年代初到我家时,正是大跃进后的困难时期。我们给她办上了北京的户口,这样她就也有一份粮食定量,算是“家庭妇女”,是城市户口中定量最低的那种。那时,什么都要票,粮票、布票、肉票、油票……没有票就意味着没吃没穿。粮票中还分出米票和面票,分别用来买米和面。称作“粮票”的,专门用来买粗粮,也就是玉米面,当时叫棒子面。此外,每家还有粮本,逢年过节给每户供应一、二斤富强粉,或几斤好米。平时买的米,多是三季稻的,那时叫机米。供应好米好面时,就要粮票、米票、面票,再加上粮本一起用。每人每月有半斤油票,好像还有半斤肉票。原来说“春雨贵如油”,现在的孩子很难理解了,可那时,炒菜油真是金贵。此外,每家还有一个副食本,一个月供应一两芝麻酱、二两木耳、二两黄花菜、一小包花椒、一小包大料。白糖、红糖也都要凭本购买,定量根据一户有几口人来决定。买过的,售货员在那副食本的供应栏目里划上记载,就能防止重复购买了。
       
       所有这些,都由瑞萱来买,来计划使用。每顿饭每个孩子吃多少,都是她给分配。蒸米饭,都是一小碗一小碗的。哪个孩子吃哪碗,她都是直接放到孩子们面前,用这样的办法保证每个孩子的定量。有一次她丢了五斤粮票,简直急疯了,到处找,甚至跑到楼下垃圾堆里去翻。她怕因为自己的过失,把孩子们饿着了。每到寒暑假孩子们都在家时,她就把给我的吃的另外放,告诉孩子们说,这是妈妈的;妈妈要上班,很辛苦。孩子们都听她的,谁也不去动。
       
       平时,我把一个月的全家生活费交给她,她就计划着花,天天记帐,每一分钱的花销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有文化,会写信。我和一达在东北工作那几年,北京的家就交给了她,孩子们都是她照管。我们之间通过写信联系。孩子们的情况,都是她写信告诉我们。她努力学会做面食,比如包饺子、烙饼、蒸包子、蒸窝窝头等等,调剂好全家的伙食。可是,她到最后也不吃饺子。每次给家里包完饺子后,她往往就热一下前顿剩下的米饭和菜。我们怎么让她吃饺子她也不吃,说吃不惯。她操持家务,打扫卫生,买菜做饭,送孩子上学,就像一个家长一样地辛劳。她把家收拾得永远干干净净。夏天,她一天要擦好几遍地。我说这么干净干嘛还擦?她说多擦地凉快。
       
       瑞萱在我们家多年,没享过什么福。困难时期,限量供应,一个人排队能买到的东西太少,假期里她就组织我的两个女儿乔乔和津津去排队,这样能多买到一些菜。她是南方人,但她学着给孩子们做棉衣棉裤,尽力用自己的劳动帮我省钱。她还给我做丝棉裤,薄厚都有,说厚的留着我年纪大了再穿。
       
       乔乔有一段时间是走读上学,住在家里。其他孩子那时还都住校,所以乔乔跟瑞萱处得特别亲。乔乔的同学老来我家玩儿,也都跟瑞萱很熟。我的孩子们都管瑞萱叫“阿姨”,乔乔的同学也都这样叫。一次,乔乔的脚被砸了一下,挺严重,瑞萱带她上医院做了手术。乔乔带着伤再去上学,中午就不能回家来吃饭了。瑞萱就每天中午坐公共汽车把饭给她送到学校。每天放学后,乔乔的同学送她回家,交给瑞萱阿姨。
       
       瑞萱的工资,开始是18元,加到20元,后来又到23元。文化革命前,她除了时不时给她丈夫寄回家一些钱外,还攒下了七、八百元钱。一次她跟我一起上街,走到前门大街的一个旧货店里,看到一件特别好的皮大衣,轻而保暖,100多元,我觉得价格太贵。瑞萱说特别值,说“任同志你买吧”。我也非常想买,但是身上没带那么多钱,她说她带着,就把她身上装着的钱都借给我了。
       
       瑞萱懂规矩,有礼貌。那么多年,她都叫我“任同志”。每到逢年过节,早晨起来,她都来到我房间里高声问候:“任同志过年好!”她的礼貌,对我的孩子们都有好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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