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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上疏燈如倦眼

发布: 2011-3-10 21:06 | 作者: 孔捷生



        八四年春,我与汪曾祺、林斤澜、刘心武同游巴蜀,一路游历川中名胜,至重庆下船,进入这段行程的压轴高潮——从长江上游穿三峡而下。
       
        三峡风光果然奇瑰而且雄阔,两岸猿声是听不到了,但江天一线,青山如壁,乱石穿空,惊涛裂岸,我们这一叶行舟颠簸其间,宛如融入了千百年前诗人们一再吟诵过的意境。于是乎,汪曾祺大发思古之幽情,赋起诗来。恰巧我也有此同好,十四五嵗时就附在旧体诗的躯壳上乱作涂鸦,自是随写随丢,孰料廿四嵗那年写出大麻烦来了——
       
        一九七六年,举国天低云暗,民情耸动已逾临界点。我藉周恩来去世之际,一气写下十多首诗词,其实都于格律不通,却多有愤世忧时、指斥权奸之句。恰有北京女子南下,读后抄了去,谁知未几“四. 五事件”爆发,这位女友原来已将我的诗词抄贴在天安门广场。当局施以铁腕镇压后,事情性质急转直下,北京市公安局发下通缉文件,影印了十一首(篇)“反动诗文”,遍示各单位,以笔迹及一切蛛丝马迹追拿“现行反革命”。而我的一首诗赫然列在其中。笼罩在命运沉重阴影下的女友来信用隐语告知,她决意把一切都承担下来!
       
        然而,一则她不会写旧体诗;二则当日她那小圈子的友人均知这些诗词的来龙去脉。情势危如累卵,我告诉她终究瞒 不过那些鹰犬耳目的,我愿和她共赴此难。后来,果然又生出类乎惊险小说的细节——她被影印的笔迹,被一友人认出来了。该人即刻通知她,让她千万小心。如 此,焉知没有第二、第三者?然而不管有多少个知情者,他们都保持着石头一般的沉默。半年之后,中国天翻地覆,一切劫厄随之化解净尽。
       
        后来这位北京女子成了我的妻子。
       
        经此一遭,我对旧体诗的涂鸦之癖依然未能戒绝。不过,我从来未曾发表过这类文 字,连存下来的兴趣都没有。在这一点上,我赞同毛泽东的看法,他认爲旧体诗词僵化的格律束缚着人的思想,其实它已没有多少生命力了。作爲怡情抒怀的笔墨游 戏尚无不可,真要示与人前,总觉得拿不出手。
       
        然而这回放舟三峡,又有汪老之雅兴在先,不免神驰笔痒,在船舷之侧搜索枯肠, 寻章摘句,涂抹了两三首,是何字句,现在我已完全记不清了。不过,汪老的一首七绝至今我犹记得一句——“岸上疏灯如倦眼”。自然是意、境俱非常传神的佳 句,才能令我存留于心。前人吟诵三峡的诗篇有如恒河沙数,其中名作几许,都已成爲千古绝唱。今人能有佳句,已属难得。总之读了这一句,我赶紧把自己那两页 涂鸦揣进裤兜里了。
       
        回想当日,我们都未曾预想得到,眼前大好河山将会沉沦水底。那时候,三峡工程尚未排上议事日程,人们都以爲这幅山如壁立,水似奔雷的雄伟图景会与天地同寿,如今却已“陆沉”在即。所谓“高峡出平湖”,是何景观?实在难以想象。
       
        诚然,骚人墨客的情致与国计民生相比,孰轻孰重,岂会不知?我本人对三峡工程并无一定之见,因爲我对如此繁复和非常专门的科学不甚了了。总之,反对的声音听起来像谶语,上马的一派看起来像押宝。
       
        我想,这是一个永远争论不清的问题。成功了,也少不了有人数落它的隐患;失败了,亦有人嚷嚷着要再建。反正不出几年,长江之水不再从“天上来”了,更不会“咆哮万里触龙门”,它只从一个巨大的“平湖”里按指令性计划而下泄。山矮了,峡阔了,只有一种景致大概不会变,那就是汪曾祺之句——“岸上疏灯如倦眼”。
       
        如果当时便知晓有此沧海桑田之变,我们这一行人的心境又将如何?
       
        长江三日,“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洛阳我们是不会去了,船到武汉,各人一声道别,便分手了。(写于九十年代初)
        
   注:后在网上查到汪老原诗,抄录如下:《泊万县》 :岸上疏灯如倦眼 ,中天月色似怀人。 卧听舷边东逝水, 江涛先我下夔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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