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方块舞的王璞
记不得在那里听到过，说「喜穿格子布衣服和喜跳方块舞的人，都是方方正正行事做人一点也不拐弯摸角的人格固执者」，这话拿来形容王璞，可说正在刀口上，一点也不为过。大概人们只知王璞是个用镜头写「作家录影传记」的稀有艺术工作者，他独自一人，拒绝任何外援，为海内外一百二十一位资深作家所作的「录影传记」，以及三百多场艺文活动的纪录片，不但已毫无代价的捐献给台北的「国家图书馆」，更以多份拷贝分送国外的「大英博物馆」，和北京的「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而有些外国的权威学术单位如美国国会图书舘来向他索取，他却毫不客气的拒绝，他固执的认为一切事都要他自愿自动，绝不被动的任人需索。
而知道王璞还是个喜欢穿格子布衣服，尤爱跳方块舞的人则恐怕很少很少了，除了当年在中山北路美军军官俱乐部，台北空军新生社一起跳过这种舞的先生小姐，或像我这种当年与他有些瓜葛的人。可现在这些人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恐怕早已丧失这份年轻时狂热的记忆。因此王璞的固执可说是其来有自的，年轻爱跳不拐弯摸角的方块舞，老来（他七十岁开始为作家录影）坚持独自一人用镜头为老作家写传记，王璞的方正固执一以贯之。
我知道王蹼跳方块舞还是他担任く新文艺月刊＞主编的那个七十年代，我经常在他那经营的一亩三分地写诗写文章，他又把関很严，常常抓到我在文字上的疏忽出错，来电话和我校对讨论。他知道我曾经在美国进修过，而当时我也与驻台美军有些往来，他则在美军顾问团当过编译，对一些美式文化的休闲活动非常有心得，且在公余热心参与，因此他经常邀我去参加他所热衷的跳方块舞，且说这种舞蹈不像必须贴身贴脸的社交舞，也不像那些猫弹鬼跳的踢死狗或霹雳舞，非常正派，最好带着太太或女友作对一起跳，又有家庭派对风味。他还说，你来吧，这里都是你们空军的自家人，你来一定很熟悉。可是尽管他一再的劝邀，可我一次也没去过。尽管我，在电视上看到他风度翩翩的身着牛仔装，牵着一位穿着美国中西部乡村大圆裙的女士，穿梭起舞，煞是令人心动，但我总没有勇气前往一试。
现在回头来说他为我拍摄录影传记的有趣经过，王璞与我同年，1998年二月十五日他要来我家作录影时，我还说我有那麽老吗？你先去拍别人吧！我可以再等一等。他说六十五岁是他设定的最小拍摄年龄，你都己经七十一岁了，还等什麽？我抝不过他，只好让他背着摄影机来到我家。我从前也接受过电视访问，那种人员灯光的阵仗，好像可以把我家这小小的客厅涨破，王蹼现在单打独斗的拍摄可就简单了，我只要找一处地方坐定，他就可以把那手提摄影机对着我拍摄，任我自说自话，他一点也不干涉。照说如此一切不讲究的拍摄，进程应该很顺利，开始的几十分钟确实也没遇到什麽阻碍，只有楼下的摩托车太吵，影响录音，停下来关一下门窗。然而谁知道呢？突然他说录不进去了，好像录影头出了故障。他那时用的机器还是VHS卡闸式录影带录影机，且是最先进的PANNASONIC厰牌，比当时流行的V8大而且功能多又复杂，适合作小型的静态访问。他停下来作全机的检查，折腾了快一小时，就是没法恢复拍摄，他说可能坏掉了，带回去看看，明天再继续。我问他常常是这样吗？他说从来没有过，这是头一遭，我说可能我这里风水不太好，就算了吧，明天也不要拍了。这下他可火大了，他说：「什么话，我王璞一辈子都没做过半途而废的事情，明天照拍，大不了再买一台机器。」第二天，他果然按时来到我家，手上提的真的是部新机噐，我说：「王璞兄，这样搞，值得吗？一部机器好几万哩！」他脸一沉的说﹕「少噜唆，你给我坐好，我们从头再来一次。」我被他的正义凛然镇摄住了，乖乖坐下来，再说一遍我的生平故事。我从没见过，这么样一个固执得只为人人，毫不顾己的牺牲奉献者。
（附及：王璞兄知道这篇文章后，他很诧异我还记得他跳方块舞这回事、究竟己多时没有人提过，更是很多人都不知道他是台湾方块舞俱乐部的创会会员，并曾赴美参加过方块舞表演。他寄来中英文方块舞基本步伐以及有関简介，要我仔细看看，因为我文章中对方块舞的介绍还不够多，也不够详细。他对方块舞的热爱仍丝毫未减，虽然他和我一样都己八十三岁，他还需拄杖或以轮椅代步，但心境还是和从前一样年青。）
「淡」不如「慢」
今年（2010）台湾的年度代表字又选出来了，「淡」字以近万票拔得头筹。从2008年的「乱」字、2009年的「盼」字、到今年2010年的「淡」字，我们台湾真是在从「乱中盼淡」里循序渐进，放弃一切激情忙乱，一切「淡然处之」，倒也合乎进化原则和进步条理，一步一脚印的稳重前行。一位资讯工程教授以拆字方式阐述「淡」字代表的意义。「淡」字从水从火，有「水火相容」之意，透露出淡雅和谐的智慧。证之当今政党色彩浓烈到「你死我活」，社曾风气凝重到动辙「拔刀相向」，人际関系紧张愤怒到「六亲不认」，我们希望真有像「淡淡的三月天，杜鹃花开在山坡上，杜鹃花开在小溪旁、多美丽呵，像邻家的小姑娘，像邻家的小姑娘！」这样清淡和谐的美景。
听到年度代表字公布消息的当时，我正在读距今约近百年所揭示的「未来主义的创立与宣言」一篇长文。未来主义是廿世纪初意大利画家诗人马里内蒂くMarinetti 1876-1944）所主导发起。这是一位二十世纪最具光彩的传奇英雄，他最先不满的是语言传统，在报章上发表宣言。接着，在一大群年轻画家的拥戴下，几乎引发了一场推翻政府的革命行动，并因此而遭到逮捕。我读他的「未来主义宣言」，读得热血澎湃，冷汗直流，全身寒热夹杂有患一场伤寒的感觉。也深觉自己眼界太窄，读书过少，对宇宙世界的文明进化一片空白，对未来的憧憬更是一无所知。据现代主义大师依斯拉?庞德（Ezra Pound）的判断，认为「如果没有马里内蒂对未来的啓蒙，则乔艾斯，艾略特和我以及其他人所创立的现代主义运动，就找不到渊源。」诚哉斯言，证实了未来主义者对后来以及当今世界的深远影响。不过我的看法是有点杞人忧天，我以为面对未来主义追求的奔放激进、光「淡」不足以拨「乱」反正，必须要脚步「慢」下来，方可清醒看清这混乱的当今世界，一切都「其来有自」，并非空穴来风。
未来主义自创始到今天对「未来」的追求己达一百年，现在正在做百年来追求到的「丰收成果展示」。宣言的第一条说「我们要歌颂追求冒险的热情，劲头十足地横冲直撞的行动」。第三条说「我们赞美进取性的运动，焦虑安的失眠，无厘头的奔跑、翻跟头、打耳光和挥拳头。」第四条追求得最具体，预告「宏伟的未来世界将获得一种新的美，即『速度之美』。一辆赛车的外壳上装饰着粗大的管子，像恶狠狠张嘴哈气的蛇；一辆跑车吼叫着，就像架在机关枪上奔跑，比胜利女神的塑像更美。」第七条宣称「离开斗争就不存在美。任何作品，如果不具备攻击性，就不是好作品。」也许马里内蒂本身也是诗人，未来主义对诗的要求更粗鲁，除了在第二条要求诗必须「英勇、无畏、叛逆、乃诗歌的本质」外，在第六条更要求诗人「必须勇敢豪迈、热诚慷慨地献出自己的生命」。在第七条的煞尾更强调，「诗歌意味着向未知的力量发动猛攻，廹使其向人匍伏臣服」。从九到十一条一条比一条更激烈，完全是造反和革命的口气，「我们要歌颂战争，这是清洁世界的唯一手段。无论军国主义，爱国主义，无政府主义的破坏行动、我们要歌颂并为之献身。」「我们称赞一切蔑视妇女的言行，我们要摧毁一切博物舘，图书舘和科学院。向道德主义，女权运动以及一切粗鄙的机会主义和实用的思想开战」。「我们要歌颂声势浩大的劳动人群，娱乐人群或造反人群」。最后总结「我们从意大利向全世界发出这份具有冲击力和煽动性的宣言，告诉大家，我们今天创立了未来主义。」
一百年下来，这个当年精心规划设计的近似「同归于尽」的「未来」蓝图，似乎没有遇到任何挑战，抗拒，修改，世界乖乖的一体全收，慷慨顺从的接受了下来，一一予以实现，有些更予以无限的发扬光大。今天这个世界所呈现出来的，就是当年为我们所规划的「未来」。这样的「速度之美」，这样的打杀，解构，颠覆；这样的澈底反传统，毁文化，都曾在我们眼前歴歴经验发生过。藉着各种主义、运动、口号、体制的履行，在我们身上实验过。看样子这个魔咒样的对「未来」规划，还会加速的延伸，疯狂的演变，我们的学子都己按耐不住的举旗响应，在校园采取激烈的「霸凌」行动，他们视一切伦常、法规如无物。如此的一个难以收拾的残局，岂一个「淡」字所能化解挽回，这样的「毁灭」也太加大速度了，「淡然」绝对处置不了，还是想个方法使速度放「慢」下来为是，否则我们还会有「未来」吗？阿根庭诗人、诺贝尔奖得主波赫士曾经说：「让我们脱下翅膀，试着靠步行写诗，可以吗？」所谓「慢工出细活」，一切世事也应是如此。
2010/12/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