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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是需要众人守护的

发布: 2010-12-30 21:25 | 作者: 马莉



       每一个人从小到大心中都有看不见的宝藏,有的人一生都在开采,有的人却终生不曾挖掘过一次。我是幸运的,由于热爱绘画,以及伴随这一热爱而获得的生命中一次次的知遇之恩。

       读小学时,正值文革,学校基本停课,父母给我买了大量小人书,我不仅喜欢读,还画过书里的很多人物: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铁扇主”,倒骑毛驴的“阿凡 提”、漂亮的新疆姑娘“阿拉尔汗”,苦大仇深的渔家女“珊妹”……不仅画小人书,还刻剪纸,那时候女孩子谁没有自己的“剪纸珍藏本”?我们经常拿出来相互 攀比,看谁的剪纸最多最新,谁的手中拥有一幅最新剪纸,谁就成了“王”,谁就会被大家“求”。通常,我 “求”到的远不是原创的那张,而是经过一个传一个复制后剩下的,粗糙不堪,原初的精美已了无痕迹。我自尊心受挫,很苦恼,就想到不如自己画画自己刻……于 是我用零钱买了彩纸,在纸的背面画上小猫、小狗,小人、小鸟、小树等,然后用父亲的刮胡刀片一下下刻好,拿出来炫耀;为此我常常幸福地当“王”,等别人来 “求”。我一幅幅地画着、刻着。有一次在母亲的值班室玩,我照着一本小人书画了一个跳猴皮筋的小女孩,母亲看了很激动,把画拿给和她一起值班的护士看,护 士阿姨对我大加赞赏。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我把它带给我的语文老师看,她说话都有些颤抖了,第二天这幅画贴在了课室的墙报上。后来我天天起大早第一个到教 室,就为了看墙上这张自己的画。这是我发表的第一张画。可惜这些少作都没保留下来,内心深处却留下一束明亮的火焰:对绘画的热爱。

       1978年考大学时,我没有报考美术系,而是报考了中文系。大学毕业后,我内心对没能修美术专业耿耿于怀。那时候我家住在广州美术学院对面,我于是经常跑 去美院听课,看画展,交流,还订阅多种艺术类的报刊,如《中国美术报》、《世界美术》、《画廊》杂志,自修了西方美术史。阅读和思考让我一遍遍呼吸并体验 着大师在他们的年代历经的苦难和喜悦,仿佛他们就是我:性感的达利;怪诞的毕加索;神经质的凡高;粗朴厚重的高更;幻想的夏加尔;神秘忧郁的籍里柯;梦魇 的蒙德里安;魔鬼与天使附体的卢梭……整个八十年代是这些艺术大师伴随着我的精神之旅。

       1989年夏天是一个特殊的夏天,我们把两岁的儿子从动荡的北京奶奶家接回来。不久,我牵着他去美院“105画室”看三位老师的画展,遇见了广州艺术家画 廊的艺术总监陈小丹,她看见我安安穿的小T恤背后画着好看的画,好奇地问:“这小衣服上的画是你画的吗?太棒了!”我告诉她我还画了好多呢,都挂在家里的 墙壁上。她就兴冲冲地来我家看画。那时候我画的是抽象水墨,她看见了满屋子的画:白纸上、碟子上、衣裳上、台布上、酒杯上……那些变形的墨黑色块和曲扭线 条,她惊讶了,当即拍板要赞助我办一个画展。那时候她的画廊很火,她给很多青年艺术家举办画展,有的现在已经是大名鼎鼎的艺术家了。1991年春天,我的 画展如期举行,小丹当时的夫君李正天老师给我的画展写了序言,学者廖雨兵写了跋。广州多家媒体都报道了我的画展,《南方周末》还发表了我的画作和评论。画 展结束后,我调到了《南方周末》。老主编左方先生后来告诉我,调我来的理由是,我不仅会写诗写散文,还会画画!因此,我除了编副刊“芳草地”,还亲自为自 己的栏目画插图,还设计过广告,在美编张向春出差的时候担当过头版的画版任务。

       做编辑后再也没有时间涂鸦了。我除了编好版面,业余主要是阅读和写作,一晃15年过去,直到2005年秋天,同事王寅的摄影刺激了我,每次出差或出国回 来,他都兴致勃勃把拍摄的照片传给我看,照片中油画般的炫亮与光芒,让我惊讶。他趁机怂恿我买个相机学摄影,并鼓励说:“你一定能拍好!”从未抓过相机的 我,破天荒一掷8千多元,买了一部佳能350数码相机。他又说:“赶快弄一个博客上传照片吧!”那时我还不懂什么叫博客呢。于是,我就摸索着摆弄起相机和 博客。人有时就是这样奇怪,一个小小的事物刺激了神经,未来就被改写——相机和博客改变了我的命运。有一天我在博客里贴了我的黑白画,结果又被这位同事大 大夸奖,从此我一发不可收拾,干脆玩起电脑绘画,制作了很多美妙得不可思议的抽象画。这些画后来被诗人老巢全部发表在他主编的诗刊上,非常壮观。有一天, 一个我谛听已久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你一定要油画!”我就花两千多元买来油画颜料、画布、画架,大张旗鼓地画起油画来。

       我至今清晰地记得我的第一幅油画完成的时刻,当我洗净画笔准备休息,已是凌晨六点,我家对面建筑工地上的推土机开始发动,那周边栖息着众多鸟儿的池塘将要 被填埋,悲伤的鸟儿逃离到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我牵挂起它们未来的命运。我为第一幅油画命名曰《鸟儿怎样死去》,还配了一首十四行诗。诗的开头是:

                   我见过鸟死亡的姿态
                   在飞翔的途中,却不曾知道
                   它是怎样死去。一只鸟从远方飞来
                   死亡跟踪着它,像缠绕的导火线
                   究竟有多少鸟死于一夜之间
                   死于一只鸟对另一只鸟的爱情
                   我见过鸟死亡的姿态,优美地腐烂着
                   但不知它怎样死去,死在什么瞬间……
      
       我的第一幅画是忧伤的,它触动了我内心深处的秘密。此后我一幅接一幅地画,画完就当即拍摄,贴上博客,就像小时候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那些难忘的日日夜夜,色彩和线条每天都提前醒来把我的眼睛叫醒,擦亮。

       2009年春天,我在完成了包括女性与神性组画和抽象系列画之后,忽然又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似乎已按捺了整整一年,它总让我兴奋不已,这个内心的渴 望终于破冰而出——我想画肖像!可是,画谁呢?我把想法告诉我的夫君子庆,他顺口一说:“那就画我吧,反正画成丑八怪也没人知道!”我是用一张包装盒拆下 的硬卡纸画的他,不想这就成了我画的第一幅肖像,朋友们看了都说“太神似了!”接着画第二幅,画我自己;第三幅,画我儿子安安。第四幅,我想我可以画朋友 了,但是画谁呢?想了很久,在这个世故的世界上,还是诗人单纯而朴素。作为一名诗人,我决定为自己认同的诗人群体造像,还和夫君一起畅想,要在新诗诞生百 年之际画出百位诗人肖像,到时候我们要办画展,还要出画册,展馆里著名诗人云集,我们朗诵,我们放歌……我决定从熟悉的朋友画起。我选择了先画梁小斌,他 是我敬重的诗人,也是我最信赖的朋友——我想,如果我画得不像他肯定不会骂我。果然,我把他的肖像传给他看时,他高兴极了,连连说:“画得真像,画出了我 诚惶诚恐的德行!”从这幅肖像开始,我一个个地画开去,北岛、芒克、江河、食指、海男、李轻松……画着画着,那些迷人的、熟悉的面孔自动出现在我眼前。每 完成一幅肖像我都眼前一亮,我好奇地问自己:为什么在画这一张张面孔之前我从未仔细看过它们呢?它们原来这么生动,这么美。专注使我发现了一片新大陆。

       去年夏天,编辑部在二沙岛一家啡厅开选题会,副主编陈明洋突然在会上说:“马莉,你画的诗人肖像我在你的博客里看到了,画得非常好!很有特点!你画够一定 数量后就告诉我,我们以南方周末的名义给你办一个画展吧,让读者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在办着我们这张报纸……”一席话让我震惊,更让我眼热。那天夜里我想了很 久,曾几何时,许多体制里的艺术家纷纷辞职,因为他们大都恐惧单位知道自己在“搞创作”(这意味着“搞”个人主义,“搞”自由主义),这种来自心灵深处的 “组织的恐吓”,我也有过,我害怕领导认为“非工作时间”的个人创作也属于“不努力工作”。而当明洋说要以报社名义给我办展时,我反倒于心不安了。“校 长”是谦和而儒雅的,他又补充道:“画画和编报,这两者是相互滋养的,也是相互提升的。”这番话带给我的直接心理反应是:没得话说,我必得把工作做得好上 加好!

       在画展筹备期间,报社领导曾多次研究论证,总经理荣波力主到北京去办展,还实地考察了展馆现场。杨昌玉,我多年的同事密友,积极营销、操办本次画展,思前 忙后每每比我还着急。还有主编黄灿(大家昵称“灿总”),我的顶头上司向阳,更有江艺平,我的大学同学,莫不咸与做主和助推。说到江艺平,我不能不提到两 件小事:1998年申报“副高职称”时我一度消极厌倦,她不但婉言激励,还亲笔为我润饰职称报告;1999年为帮我搭上福利分房末班车,她也是这般上下做 工作,亲笔修改我那不像“公文”倒像“散文”的住房申请报告。这次我办画展,她兴高采烈地为之张罗:“集团各报的老周末人应该聚一聚,帮小马出出主 意……”在南周这样的媒体工作,我是有福的。

       我要特别感恩栗宪庭老师,这位年长仁厚,被誉为“中国当代艺术教父”的白髯公。去年我去北京组稿,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在宋庄美术馆见到他,我的朋友耀杰对他 说“马莉也画画呢!”他打开电脑看了我的画,高兴地说:“哎,你画的都是我的朋友呵!” 我有些心虚地说:“我没有学过绘画。”他却说:“绘画不用学!”我知道接下来他的话肯定是:“热爱就是老师。”栗老师是个大忙人,为了给我的这次画展写 序,他专门到外面躲了几天。他对我的肯定绝对是一种引领。我还要感恩多年来我景仰的陈丹青老师,去年底,我把我的画权当新年贺卡传给他,他回信说:“谢谢 你的贺卡,这是最早的贺卡,画得很好,不是客气,比学院人画得好,有趣开心,而且有意思。”我很激动,后来又给他看了多幅我的新作,他又回信:“你画得真 的好,因为有你自己的逻辑,自己知道怎样铺开、怎样收拾……我还没画得那么自如,因为我太专业了,反而不出趣。”他居然把我引为同道,说“我也成了不折不 扣的业余画家,乐意和马莉站一边”,话语简短,但鼓励是绵长的。我还要在此感谢摄影家梁力昌、麦宝明、竺培愚和好友郑蔚帆、张静。还有贺美艳,一位痴迷艺 术的女孩,她去年初就力促帮我策办个展,最初的画展PPT展示文本就是她写就的。

       最后,我还要说到我的夫君朱子庆,他把我的事业当成他自己的事业,多年来他事无巨细的操持和担当,尤其是艺事的切磋和思想的启悟,给我拓出了一个精神和创作的自由空间。

       生活是如此美好。康德说:“诗歌是知性控制下的感性游戏。”游戏精神存乎自由,而自由是需要众人守护的。我为此而深怀感恩。

       2010年11月25日感恩节,写于星河湾
      
       选自《触·马莉——中国当代诗人肖像》
       南方日报出版社2010年12月26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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