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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与三篇

发布: 2010-11-11 21:38 | 作者: 疏约



       *俭情*
      
   
       姑苏才子汤卿谋说的三副眼泪都流过了,半丝湿了之后半缕遂干了,只在一粥一饭中度日。深致的或凝水成冰或蒸发消散,《红楼梦》的忆、悔、爱、憎渐渐淡忘或假装忘了,红尘这帐烂到糊涂,才有“好了歌”的悲谛之声,譬如女子善琴,指间情绪,往往动人心魄,宝玉是为知音。可惜《芙蓉女儿诔》终究只是白纸黑字,动情有余,回天乏术,后继前仆的飞蛾之痴,落花水月的空禅之相,是该用情也俭了。
      
       琴的造旨是克己,俭也是克己,颦儿不是不知道,而是欲罢不能。这欲罢不能的还有《握红小札》的主人,和煦春台上哭上一哭,清露兰池里闹上一闹,世间的痛快,酣畅便是神仙所惧的“凡心”,“凡心”这词最见心跳,沸沸腾腾,肌肤上的梅花烙;尤三姐的鸳鸯剑;司棋的绣花鞋;焦大的“人来疯”,扯扯攘攘的衣冠,裙带,拚了命的性情一回,便是跳井、悬梁、病死、铰头发的,“凡心”到了可泣,可歌的呢?与贾宝玉所言文臣谏死,武将捐躯所无二致。
      
       帛裂之声,鸿雁之哀,用情之疼痛,《握红小札》哪能握啊!拦不住的井喷之才,所谓悲愤,一面世情,一面己情,赤焰之烈,绝响之言,无所避讳的,那般的见字悟性,冷峭以及诙谐。《红楼梦》是不该有“学”的,那不过碗冷饭,裨益不了身心的,读红不过是未散的余热,即便是余热,沧海还在,转瞬湮灭了。
      
       心肠里还残留个冒辟疆,留是背着诗文景运希冀的董文敏,而残则是命运的数番捉弄。宝鉴里的风月,糖而不甜,所谓的正反面,不过局内人的一点自怨自艾,别的什么人还读出了身世,香菱的“不记得了”倒正经的多了。《握红小札》的形式自然不是门子,走廊,登堂入室一板一眼,而有“闯”之后的漂泊,野生的,夹些文绉绉的俗话,过瘾的,流畅着,其余的,被流放,倔强的命在,水绘园里囚禁着不遇,或遇而不显,是醉生梦死地太过,是用情不俭之过。
      
       梅时雪花的清净,再疏再简也应着梅花了,不然白茫茫的,那叫干净了。俭自然不是减法,折梅若变成斫梅,那不光仙根了,连命根都是不值一题的。刑岫烟与薛宝琴的红梅诗,映到了人间蓬莱,从中的举止,不犯人情,冷暖,甚至大观园,那样的缝隙里,她们居然活出了自己的大千世界。曹公安排她们同一天的生辰,这生辰里还有宝玉、平儿,四儿,其中的平儿,宝玉,坐在最绚烂的俭与情的天枰上,一言一行都是成人之美,是万紫千红都不能染其色的梨花独白。
      
       赖死赖活的世界里总会有野庙,供多尘的菩萨与福泽一方的土地爷。《握红小札》差不多是和那些“供品”打交道的,“供品”维系着“红学”的烟火。《握红小札》并非要掐灭烟火,也不是要分什么“供品”,不过是一个行脚和尚,住不惯寺庙,守不得寺庙的规矩,不烫香疤,不服袈裟的异类。自言自语,悲时既哭,喜时就笑,死便埋我的性情,才是《握红小札》迷人之处。
      
       去姑苏的船停在了林黛玉的身边,《握红小札》其实就在船里,木偶泥人能动薛蟠之心,俗子见了肖似模样也会生情,自然而化,彼时的泣血,后来的情深,《握红小札》是路过林黛玉的知己。或是“无立足境”的悲悯,换作“方是干净”的同情,真是川穹治相思,姑苏忒多情啊!
      
       俭说到底是惜,有简短的距离,吹红烛高烧,减慢蜡尽……在大观园的世界里,执掌一把钥匙便开一处方便之门,像平儿那般执掌一串钥匙而不势权的,便是李宫裁也是要哭的,她哭的是第三副眼泪。而我被蒸发的第二副眼泪曾属于《握红小札》,这些年莲花开谢,红药数度,冰雪而来之后,所念的词,所知的事,七弦五音等等,先是“用琴也俭”,然后是情,最后是可憎的面目以及不愿读《红楼梦》的心。
      
      
       *生词*
   
      
       燠热难奈,琴自然不练了,琴有禁的意思,有选择地停止什么,算潜心,潜心有度,隐而空灵,也合养生之旨。将指甲修剪成月牙,有安格尔一生都强调的优雅弧线,弧线里甚至能看到某种釉色,月牙型指甲触碰琴弦也会恰如其分,抹、猱、泛音,让那些技巧遇到知音。
      
       然后,月牙指甲被割伤,在遇到塞壬之后,她的钢弦是需要金石来撩拨的,而我肉身,哪里禁得住疼痛,在我的潜意识里,她无法弹奏。
      
       塞壬的这尾琴是个异体字,是庞薰琹的琹。她与琴面木质匹配,一面材质是为了鸣声,另一面材质用以保护。鸣声的塞壬关乎文字,在什么徽位,以什么节奏、指法即兴了下,刚柔气质却是别人听的与琢磨的,心声以内所覆盖的。先人制古琴曲各有意味,“畅”属达生愉悦;“操”则忧伤清越;“引”含蓄内敛;“弄”清淡恬适。塞壬的文字气质接近于“操”,与水仙操、获麟操一致,忧伤生命的,却自持于流浪形态,洗手洗心,喜欢褶皱甚于平复,或者相反,维持情操的一成不变。
      
       妙喻让文字奢侈到羞愧,见了生分,不见又局促不安,躲藏在蕉叶下,隐蔽着。洞明内在的伤感要大于欣喜,一笔、一画,何况是世事,内心有朱砂痣是该痒还是不痒的好,而蚊子血的痕迹是淡而未褪。清楚记得振保问孟烟鹂平时喜欢做什么时,孟烟鹂蹦出个“查生词”来,“查生词”如同红漆剥落,不是无聊,却近乎“艳灰”,这让后来的云端上杀伐也有了个头,然后云端上栽下来,就是女人间的争斗,天鹅绒上带鸡血,凝脂的全部是爱恨。
      
       想看塞壬呵一口气是什么样子的!她丰富了我的想象,以至我错觉她像一个剪羊毛或者兔毛的人,漂泊、蹭饭、温和、阅世犀利,手艺中庸柔软,剪刀这般的利器,使用起来就像法器。还原一些活奔乱跳,修补一些裂痕,在生命的轨迹行藏如同云朵,云朵被吹成人或物的样子,亲见投生,以及投生之后的变换,包括自己。
      
       把人或物看生远远要比看熟难,熟的是经验,生的是放弃经验。眼睛一擦,忽又透明,不留绮想,绮想不属于精神匿名者,抱负的词总是千篇一律,而没有燧火一般的讶然之喜。谨愿把塞壬譬喻成一个“生火者”,她的眼睛里有燃烧干涩枝桠的想,她摸到了自身以及众生的热,她枕石,石也会热的,她在琴谱上的技法是滚沸,她用字在自我世界里高蹈,清晰,干净,怀柔各种血肉各种身份的人。
      
       庆幸于月牙指甲的裂痕,提示我敏锐内心的伤痛,像邵容在专辑《兰》中指法振颤,安抚和揉搓,让人又镇又静。而塞壬不再是我的一个生词,从悉悉无关的谜面到索居灵府的谜底,她写下的那些人和事无法被归纳,却游走在我起居生活的环境里,门卫、司机、以及银行家们,他们都是塞壬眼中生动的词,而我的生词,将被塞壬的琴弦替代,再无声音。
      
      
      
       *澄心笔兑*
      
      
       略有女心,国人说妙,妙精确于好,是东方式精微的审美。譬如出水的曹衣,顺势里有笔墨的水气;当风的吴带,静态中有生动;李成画有五陵少年的优雅风度,范中立则襟落长河,一往无前。文化符号的一对一,其实与巢臼无关,而是浓缩语言精神的敏感度,在一点点丧失。而饶宗颐先生的字画,可互换一个宋元人,澄净地借世而活,兑掉的时间正是国人改头换面的时间。
      
       “走近饶宗颐”徒具口号,面熟的是黑眼睛,面生的则不再栖息于故园的土壤。着粉,添青一笔带过的,浓重了,则苏仁山的仙气就减而又减,岭南的风致本不该如此的,该有一种青烟出岫的味道。“避开饶宗颐”才算正经,才算礼仪,文于心,合于道,一尺素一般,打结了,结好看,未必美。
      
       然后谈到“文化奇迹”了,个体、孤绝、且尚未蔓延。饶宗颐先生某时某刻是凌空的, “文化奇迹”嫁接在他身上罢了,四艺、经学、考古的硕果结得独一无二,而情愫的花朵却是他人精神的寄托。殷墟的出土让曾被遮蔽的中古文明灿若明星,如登春台,殷墟解码自然成了一种文化源头,李济、唐兰之后,几经断续的文脉,让饶宗颐孤存于黄钟大吕的音符里。“奇迹”既是缺失,也或敬畏,在离奇的时代,饶宗颐可以让“高山仰止”、“融会贯通”这些字继续保留在词汇里。
      
       孤注一掷式的评论后面,文化香火的延续几乎寂灭。剩与过剩的比例悬殊,稀缺则被放大。曾经那种深水流涧般的授学模式已然不再,代替的则是各自专业领域里的“单亲家庭”。东南之南,地志给予饶宗颐先生的独特条件、独特年代已无法复制,饶宗颐先生的汉学越出类拔萃,汉学本身就越后继无力。
      
       明灭定法自有适从,流连往返如同夸父追日。好在那些意趣,纸面上的朱紫墨翠还在,在流动或者摇动,宣纸在每一尺的纵横组合上都暗示着语言以及功能,与建筑结构天然吻合。扇面、手卷、册页在于手,立轴、中堂、对联在于眼,至于心,是可泊可放的,是米家的船,载而顺行的。饶宗颐先生深知其旨:红衣的高僧守炉修行,著艳服而心静如常;梅花道人的点线山水擦捺灵动,动人以林泉之思;设色山水的清濛亦奇,十洲、渐江扁舟而至;花鸟如邀金冬心饮酒,着眼处皆在画外。
      
       临摹不倦与百看不厌互为知音,琴法,棋法亦是。中国艺术重造诣甚于创意,痴心于山水,灵隽的动植物里,把一部法帖翻穿是家常便饭,屏息习字,背诵天书一般的琴谱,与当代艺术投机取巧毫无血脉关系。是如饶宗颐这样,后继于晋唐宋元书画,微妙变化里,至冲淡虚和。而在被忽略的“创意”上,中国艺术缓慢地“造返”着,“造”未曾有之新,“返”已有之善旧,平衡在每个时代。
      
       饶宗颐先生读书取法两陈极称我心:陈寅恪的语言小学,陈垣的目录学,两者一结合,学有根基且备览不盲目,此法无异“仙人指路”,收益无穷。南方人点校《楚辞》情有独钟,那一片湘水,那一世的衣袂飘飘,典型地驻扎于精神家园里,香草美人的悦目赏心,古典浪漫的赤子情怀,追慕不却。
      
       曼殊落款有雪蜨者,精朗生别姿,如雪一色,并雪翩跹,暗藏血肉,如此多情,这净也净得别具一格。而通体透明,雪后可以看月,这般的两两相对,一家天心,一家月圆,澄静到历百岁而不沾红尘烦恼,用笔扫开落花来,兑着露水,手绘隶书“天真烂漫”,雪蜨般活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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