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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管风琴

发布: 2010-9-17 09:58 | 作者: 谢侯之



       写下这个题目,我和管风琴,自己觉得可笑。这两样,我,管风琴,风马牛不相干。我不光不会管风琴,也不会钢琴,或者,不会弹任何琴,甚至,还不认得五线谱。
      
       小时候其实学过五线谱。小学五年级,母亲逼我去学小提琴,我妈这举动绝对是不自量力,以为她那儿子搞不好能弄成个帕格尼尼。可怜天下父母心,评估儿子的时候,心理全部畸形。所以得理解,任何母亲的天才培养目标都不过分,都恰如其分,也都情有可原,合情合理。
      
       我开始还觉得好玩,有了一把小琴,红润润的,挺好看。还有琴盒。提了走街上,很神气。后来就不愿学了。老师是四姨找的。四姨弹钢琴,有好多音乐朋友。老师瘦高,桌上有一堆金的银的水晶的,都是获奖比赛得来的艺术品。想来老师很有本事。一见面,他捉了我的手看。之后捏了我的小拇指,拉了拉。人说小指要长过无名指第二关节才成。我小指不够。肯定不是这块材料。我觉出他是叹了口气。他开始叫我拉单弦。他又要我打拍子。我用手一拍一拍地打,他急了,在一边一拍一拍地叫:“快了,快了,慢了,慢了,又快了。”弄得我紧张得要死。这课真没趣。倒是他教会了我看五线谱。后来我就闹,罢工。不要去学这破提琴。最后母亲作罢,跟老师道歉。我理直气壮理所当然,把五线谱忘得精光。所以说不识五线谱,是正确的。
      
       那年夏天回来,去看史铁生。临走,希米送了我两本书。我接过来,连声说着“谢谢,谢谢。”记得希米说:“这书写挺好。”我拿眼睛扫了,看到书名是:“北方人的巴赫”。我曾买过两本写听巴赫的书,挺雅,也挺有品。喜欢巴赫的大约都不能太俗。起码得小点儿资。但也就只能说说心绪感觉什么的。再不,插上段作品的逸事。大凡音乐,是听的,不是写的。所以难写。心想着这本书和那些大概类似。也没翻,回来就把它放到了书架上。
      
       注定有一天,我该与它邂逅了,- 这是用的史铁生句式。那个周末,一上午的暴雨,又打雷又打闪。潮湿湿,凉嗖嗖,没法不犯困。我赶忙爬上床,拉帘子,白日做梦,昏睡了一大觉。爬起来,啊哈,真好,天晴了。一拉开窗帘,洗得干干净净的阳光,哗啦啦全倒在了脸上。真好!难得这时光明媚时光灿烂,想看书了,想看本好书。我转头找,看到窗子旁边书架上那本“北方人的巴赫”,想到希米的话“这书写挺好”。伸手取来,坐下读。呀,随便翻到的一篇,就叫起好来。好书!好文章!好笔!那文字如同这阳光,干净明亮,哗啦啦全倒在了脸上。作者马慧元,第一次听说。是女士,却取个像男人的名儿。看她写听管风琴,看得心情明媚心情灿烂。感动她文中的管风琴巴洛克巴赫,辉煌如雷电,我们成为被雷电击中的麻雀。这是个什么人呐?叹这世界太大,含蓄许多精华,非我等能尽识。我等微小,料不来这世界,总弄出些叫你意外的花头。又想到,希米干吗送的这书?翻过来看到扉页,赫赫然标着:编辑:陈希米。好个陈希米,有眼!干的好事,编的好书!现在明白了希米说:“这书写挺好”。
      
       我把北方巴赫推荐给妞子。推荐得猛烈。我家妞子眼光绝好,那本勒庞的“乌合之众”就是她找来的。妞子听得半信半疑,嘀咕说叫你说的,去弄本瞧瞧吧。我也想到可以去弄两本来,送人。结果妞子又来,说是去问了,卖光了。我就去网上查,果然,到处都登的缺货。又去查马慧元,大名响亮,是而今的腕儿。惭愧自己一井底蛤蟆,见闻闭塞。马的管风琴文章,网上好评汹涌。凡看过的,都在叫嚣,说是好。
      
       星期六见到妞子,把我那本北方巴赫借她。那天给妞子去电话,问她在干吗。她说在看马慧元,看得来劲儿了。她说她把马的其它两本书:“管风琴手记”,“管风琴看听读”都买了。她说北方好,想要。那两本也好,“你去跟希米说说,北方还有没有,从她那儿买一本。”
      
       想着能看到这书,是得给希米说谢谢她。也惦着史铁生。就给希米去电话,问铁生好,“他挺好吧?”希米说:“你在北京呀?噢,还活着呐。”我吓一跳:“哎呀,别,怎么啦,没故事吧?”希米笑着说:“没大故事。小故事不断。没事儿,挺好的。放心。”我定下来。这才顾上想巴赫。想着该问问她是不是手头还有书。但终于没出口。不好意思,回头不让我买,又说送。成了跟人要东西了。
      
       这倒叫我回忆起来了,我去跟妞子说:“嘿,我和这管风琴,也能拉上些没边儿没沿儿的故事呢。”妞子诧异:“你和管风琴能有什么关系?”那时候,在柏林工大做学位。Schneider教授走了,导师换到Pape教授。Pape是个小老头。除了计算机,还猛烈喜欢管风琴。他和好几个造管风琴的公司,厂子都有勾结有来往。有天见他办公室地上堆了大捆的书,像是新印出来,送到他这儿来的。Pape拿起一本,那是精装,光亮纸的彩面。对我说:“我写的书来了。”我说:“写关于什么的呀?”老头容光焕发:“写管风琴的。”我拿起一本,里面还有不少插图,都极精美。厚厚的有三四百页。很沉。这大部头,好家伙,计算机教授,管风琴。明显跑题走偏,不务正业。
      
       临个周末Pape教授叫女秘书来找我。老头说:“有个事儿,管风琴厂的,造管风琴,”管子坐在管脚上。管脚是个斜的圆锥,上下平截,是个斜锥台。现在要这个斜锥台的展开。画到铜皮上,绞了片儿弯过来,成个座。据音符,音调,音量,管子粗细,斜锥台的高矮,胖瘦,倾斜的角度都不同。给自动算法,电脑编程,给入音调,音符,在铜皮上自动画它的展开面,数控切割机沿展开面对铜皮自动剪裁。剪下来的材料要能弯成斜锥台的管脚,上下底平面要求水平吻合。“就交给你了。你把算法搞一下,编程搞一下,能不能搞?下星期一给我,行不行?”
      
       我折腾了一个周末。那个时候用计算机,刚脱离带入卡入。个人电脑是8088,带的大头屏。学生宿舍里自己买了一台点阵行打,9针的。斜线条打出来是一溜小方块,曲线打很粗。我拿参数建三维倾斜锥台,拿锥台竖着微分,再投射到个平面上重新积分回来,成个展开。编了程序。打出来一看,是个怪怪的凸扇形状。上段边缘像甩起来的跳绳,弧度很大。我找了把剪子把它剪下来,一弯,真是个斜锥台,上下底平面吻合甚好。角度一量,正确。想象不出,斜锥台的展开是这么个怪样儿。姚建看了有趣,说:“你多打几个,贴了对比,好玩。”我说好主意。就给程序不同参数,打了一堆不同的斜锥台展开面,都弯成锥台。斜的直的,大的小的,胖的瘦的,各样都有。又去找了个鞋盒的破纸盖,把锥台大小胖瘦散乱了,上下左右没规律地胡乱歪着斜着,粘到鞋盒盖上。拿起来看,真挺好玩。像个艺术品,现代派。
      
       周一去见Pape,他问我搞得怎么样了。我端出来鞋盒盖给他看。他一下笑了。说这玩意儿,“给我吧。”后来他把这鞋盒盖挂到了他家里客厅的墙上。我给教授说了算法,跟他又查了程序,测了输入输出结果。老头说处理得很好,可以把它连到数控机上了,“管风琴厂为这事儿支付两千马克。我拿一千,你拿一千。”老头很公平开诚,笑吟吟地,把一千马克的票子放到我面前。我挺高兴。这是我跟Pape教授拿的第一笔钱。后来他就不断要找我做事了。那程序,后来管风琴厂一直还在用。
      
       父亲母亲到德国去过。他们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工大已经毕业了。那时还留在Pape教授的项目组里做事。Pape教授有天看见我,说:“听说你父母来了?”我说:“是啊,他们来看我。”教授说:“周末你们方便吗?我请你父母,和你们全家,到我家来做客吧。”
      
       母亲犯了难,不知道去教授家去做客,送他什么东西好。最后她选了两套挑花的长桌布。这是他们从国内带来的,上面挑花镂空。手工的。国内手工的不贵。父亲挑了条领带,系上。笑眯眯地说:“好啊,带我们去认识你的导师。”
      
       就这样,周末我带了父亲母亲,带了老婆孩子,一大家子人都去了教授家。教授家沿Clay Allee林荫道一直下去。在Zehlendorf小房区,一座平房,洋文叫Bungalow的那种,是好房子。不算特别大。带个花园,也不算大。Pape教授的夫人张罗的饭菜,吃的什么都忘了。只记得大餐桌摆放得挺正式。台布,鲜花,好刀叉,玻璃酒具,银亮的烛台。教授拿了大玻璃酒器,里面深红晶莹的果酒,亲自给大家斟酒。他热情地对父亲母亲说:“尝尝吧,这是我自己酿的果酒。用我们园子里的浆果,覆盆子和红醋栗。”Pape有一套精巧的酿酒具。他拿出来摆给我们看。那些长短玻璃管子,玻璃瓶子玻璃罐子酒精灯,都带了金属的架子座子。晶晶亮。联结起来,成一套系统。像中世纪巫师炼金的家什,特别适合架在欧洲古堡,哪个神秘斗室的厚木桌上。
      
       父亲和教授聊得挺好。父亲给他介绍他们联合国教科文的项目。开始教授讲他的计算机项目,后来就滑到德国,德国音乐,古典,管风琴里面去了。
      
       教授说:我这里有管风琴。这时才看到,客厅尽头,有个键盘台。墙壁上,安有多排金属管子,黄白的铜色,锃亮。管子被花式装饰板半挡,只露一段。琵琶犹抱,羞面半遮。巨大琴身隐于壁后。不事炫耀,只偶尔露点儿峥嵘。我们都很惊奇。Pape说,他是先订做这琴。后围了它盖房子。琴大,房子得跟了它走。这房子的半扇,是管风琴。
      
       听到中国客人夸赞,老头特高兴。坐下来弹。听他弹巴赫,两首托卡塔,都是一小段。主题,主题再现。没弹完。做赋格的主题很好听。管风琴音色不绚烂轻佻。始终嗡鸣之声。庄重,干净,直率。是正派君子礼乐。一种殿堂大气的华丽。我觉得这小房子管风琴,特适合温馨的小礼拜堂唱颂赞诗。由它在个小天地里,倾泻出庄严的阳光,教你生出来透明的爱意。
      
       那两首托卡塔,有印象问过Pape,好像是BWV565和BWV911。记不得了。BWV565是凡弹管风琴的,人人在弹。主题好听是BWV911。后来我老听GG弹BWV911。GG逸兴横飞,弹得如行云流水。开始慢,单敲击。但GG完全沉浸,忘情地哼哼。5分钟之后,才宣示主题。主题升起时,特征清晰,像钻突然亮出。换声部主题再现的时候,总由缤纷零乱里显身,有分水而出的清丽。主题乐意一直在愉悦地追逐,在声部间复现滚动,伴了应答变换。一路下来,落花流水。你认真听,跟着那追逐,在高声部把主题最后再宣示的时候,你叹口气。人心清亮,会有了热泪。
      
       真有意思。这是我和管风琴的相遇。我相遇到个导师Pape,喜欢管风琴。他写管风琴的大部头书。他叫我为管风琴的制作设计算法设计程序。他自己守着个管风琴住着。他弹巴赫。后来,弄得我喜欢上了巴赫。弄得妞子也喜欢上了巴赫。
      
       妞子说:你这故事,我都没听你说过。你记到博客上吧,这故事我喜欢。

       注:
  GG:Glann Gould,中文译为格伦.古尔德。加拿大钢琴家。本世纪最杰出钢琴巨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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