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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向来萧瑟处——叶企孙

发布: 2010-9-17 09:20 | 作者: 岚枫



       吾狂衅覆灭,岂复可言,汝等皆当以罪人弃之,
       然平生行已在怀,犹应可寻,
       至于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叶企孙
      
       1995年,清华,第三教学楼。
      
       清华的学生一般称这栋楼为“三教”,这一年的四月,三教楼内多了一尊铜像,为了修筑这尊铜像,海内外有一百二十七位知名学者联名上书,其中的一些,已经白发苍苍的老人。
      
       这一年,距离铜像主人的去世已经整整十八年了,人们说得出李政道,钱学森,华罗庚的名字,却没有人再记得他是谁。可其实,他比他们更值得被人铭记,因为,没有他,就没有他们的今天。
      
       他叫叶企孙。
      
       他出生于1898年,上海人,13岁那年,他考入清华学堂,成为其第一批学生。同那个年代的大多数清华学生一样,他的家庭是典型的书香门第,他的曾祖父精修理学,编纂过《同治上海县志》,他的祖父官至五品,是国子监薄街,他的父亲是晚清末年的举人,担任过敬业学堂校长,清华学堂国文教员、上海教育会会长等职,分纂了当时的上海县志。
      
       他原名鸿眷,自幼父亲便对他教养严格,他读了相当多的古书,《诗经》《礼记》《左传》……,这些他都读过,他“敏于行,讷于言”的性格应是经史子集的潜移默化。他的父亲亦不是那种固步自封的旧式文人,十分推崇西方科学,“既重格致,又重修身,以为必以西方科学来谋求利国利民,才能治国平天下”,在父亲的影响下,他便在1911年报考了原为游美学务处的清华学堂,成为了清华的第一批学生。
      
       武昌起义爆发后,清华学堂停课,他转读于江南制造局兵工中学,1913年夏,清华学堂在上海恢复招生,他改名为叶企孙报考,被再次录取。
      
       叶企孙入学后不久,就在日记中写道:“惜光阴,习勤劳”,他以此鞭策自己。在清华,他是极勤奋的学生,博览群书,天文,地理,算术,文学……,一一涉猎,并写下详细笔记。那段时间,他深入研读了许多中国古籍,吟诗作赋时常常妙语天成,他路过南唐名胜滁州时,曾即兴赋诗一首:“车出绕滁州,云阴特地愁。传闻今年熟,家家酿美酒,”颇有晚唐五言绝句的风致。
      
       不过,他更感兴趣的是自然科学,从那时起便开始写了学术论文,《考证商功》,《革卦解》,《天学述略》,《中国算术史略》,后三篇都发表在当时的《清华周刊》上,他还与国内外不少出版机构建立了经常性的学术联系,比如商务印刷馆,比如美国的《科学》杂志。在学术一途,年少的他就以有了不凡天赋。
      
       1915年,他与同学一起创立科学会,这是清华校史上第一个学生团体,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科学社团。他为科学会拟定了详尽的章程,宗旨和工作计划,他亲手拟订会员守则是:(一)不谈宗教,(二)不谈政治,(三)宗旨忌远,(四)议论忌高,(五)切实求学,(六)切实做事。 
      
       他似乎是一个天生的无神论者,他反感宗教,在参加清华外籍教师的葬礼时,牧师借机大传教义,他表现出厌烦的情绪。
      
       他也不喜欢政治,整个清华求学期间,他最有兴趣研究的是培根的科学方法和赫胥黎的进化论,他笃信自由之精神,觉得应当事物应遵照其自然规律发展,不应被政治与人的私欲所左右。
      
       他引导着科学会务实的前进,他规定,科学会每两周便举行一次科学报告会,由会员轮流作报告,报告选题极广,如天演演说,苹果选种,煤,无线电报设备,测绘法,等等,都有涉及,报告的学术价值不亚于今天任何一所大学的科学讲座。
      
       那一年,他十七岁,少年的眼中,充满蓬勃生气。
      
       1918年,他从清华毕业,留学美国,先入芝加哥大学物理系,后来,又去了哈佛大学读博士,他的导师是获得过诺贝尔物理奖的布里奇曼。
      
       他的第一个研究课题,是用X射线短波极限法精确测定基本作用量子h值,不到一年,他便成功得到了实验成果,并在美国《科学院院报》和《光学学会学报上》发表,很快被国际科学界公认为当时最精确的h值。
      
       这一数值被国际物理学界沿用了16年。
      
       那一年,他二十三岁,开始在学术界展露头角。
      
       两年后,他毕业,他的博士毕业论文是液体静压力对典型的铁磁性金属铁、钴、镍磁导率的影响,他在这个领域做出了开创性的成就,在当时的欧美学界引起了轰动。
      
       他学成归国,受聘于东南大学的物理系,又过了两年,在他二十七的那一年,他回到了母校清华,成为了清华大学物理系的系主任。
      
       那时,清华物理系刚刚创建,只有他一名教授,并两名助教,学生的人数少得可怜,第一届学物理的有四个人,第二届只有两个人,第三届只有一个,作为首任系主任,他面临着“一穷二白”的艰难局面。
      
       但他并没有知难而退,没有教授,他亲自主讲,他的学生回忆:“从一年级到二年级,到三年级,都是他一个人教的,所有的课都是他一个人开。”
      
       他是个非常严格的老师,在西南联大时候,李政道是他的学生,期末考试的时候,尽管李政道的卷面分只扣了两分,可是他只给了李政道83分,因为他的课程考试分数由两部分组成,理论考试满分60分,实验考试满分40分,他扣了李政道的实验分,理由是“你的实验做得不认真。”他承认李政道的天赋,特许李政道不来听他讲授的理论课,“因为你看的书比我的更高明,”可是,他必须让这个年轻的孩子知道,理论的基础是实验基础,在物理这门学科上,再聪明的人,亦需沉下心来,脚踏实地。
      
       许多年后,获得诺贝尔物理奖的李政道回国,在他的亲属那里看到了当年的试卷,“李政道:58+25=83”,他批得一丝不苟,泛黄的昆明土纸上,仿佛还留着当年西南联大的气息。
      
       可是,他的严苛只在于学术,对学生,他爱护有加。
      
       李政道是他一手选送去美国的,那一年,李政道才刚刚十九岁,在清华物理系念大二,离毕业还有两年,并没有资格去留学,可他破格选派了李政道。11年后,这个穿着短裤去办护照的少年成为了中国首位诺贝尔奖得主,他说:“叶老师决定了我的命运。”
      
       他有一位学生叫王淦昌,暑期的时候,王淦昌没有钱回家,他知道了,找到王淦昌说:“我给你钱,回家去吧。”他还说:“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来找我。”这句话他几乎对每一位学生都说过,后来,“找叶先生去”成为了学生们遇到困难时的口头禅。后来,得他关照过的王淦昌成为了中国的“两弹一星元勋”,被誉为“中国核武器之父”,“中国原子弹之父”,王淦昌一生都铭记着他。
      
       他还有一位学生,入学考试的时候,文史哲都极是优秀,数理化却考得很差,可他偏偏不愿读国文系或历史系,反而执意读物理,物理系的教授不愿意接收他,他找到了叶企孙,叶企孙破格录取了他。这位学生就是钱伟长,他后来成为了著名的物理学家,奠定了中国近代力学的基础。
      
       他亦是非常称职的系主任,他的学生回忆,物理系建系之初,殊无名气,“不是他想一个人单枪匹马.是他想请人家来,人家不来,也请不到”,然而,在1926年到1937年,他先后聘来了熊庆来、吴有训、萨本栋、张子高、黄子卿、周培源、赵忠尧、任之恭等一批学者,清华物理系在他的执掌中渐成气候。
      
       他聘任了吴有训,给吴有训定工资的时候,他把这个刚入校的普通教师定得比自己还高,后来,他引荐吴有训接替自己的物理系主任一职。四年后,他又力主吴有训接替自己的理学院院长一职,那时,他还正当盛年。
      
       他聘任了周培源,周培源刚到物理系的时候,只有9名学生选听他的课,一个学期下来,只剩下了一名学生,这门课不得不停开。他宽容了周培源,没有解聘,没有见责,他的尊重一如既往。后来,周培源成了公认的名师。
      
       他还聘任过一个人,这个人只是个初中生,还是个残疾人,是他力排众议,聘任这人做了算术科的教员。他还把这人送去了英国剑桥大学深造,还安排了周培源一路护送,照顾这人的腿疾。这个人就是华罗庚,后来成为了享誉中外的数学家,他说:“我一生得叶老师爱护无尽。”
      
       在他执掌物理系的那些年,清华物理系蒸蒸日上,渐成气候,他的学生人才辈出,钱学森,钱三强,王淦昌……这些后来声名赫赫的人物,都是他的弟子,国家的“两弹一星”元勋中有9位是他的学生,2位是他学生的学生,还有两位的事业也与他有着密切的关系。
      
       做系主任,对他而言,其实是一种牺牲,以他的才华,若是沿着学术的道路走下去,不会逊色于他的学生,但他还是放弃了,若是没有他,中国的近代科技终将是另外的样子。
      
       在清华的时候,他还做了两件事,一件是1929年亲手组建了清华理学院,其中包括算学、物理、化学、生物、心理、地学6系,工程学系也附属其中。
      
       他说,举凡出人才的地方,必是科学文化最盛行、科学土壤最肥沃、科学气氛最浓厚之地。比如欧洲的哥廷根、慕尼黑和美国的芝加哥。
      
       他立志将他执掌的学院耕耘成中国科技的沃土,"除造就科学致用人才外,尚谋树立一研究科学之中心,以求中国之学术独立。"
      
       他确实做到了,无数种子由此萌芽,终成大树。
      
       还有一件事,是他在清华推行教授治校。彼时的清华,隶属北洋政府,实行的校长专权,“校长多为官员政客,既无多少学问,更不懂管理,且校长更替十分频繁,严重影响了教育教学工作的正常进行。”
      
       1927年,清华成立了教授会和评议会,他在次年被选为评议员。那一年,他刚刚二十九岁。回清华已有两年,他决意要改革清华的官僚体制,在他的领导下,由年轻归国教授组成的清华“少壮派”开始崛起,他们成功驱逐了不合人心的官派校长,废除了保守僵化的董事会,在他的推动下,教授会和评议会成为了清华的最高权力机关,后来,南京政府也不得不放弃官派校长,北伐胜利后,还专程派人请他去商讨清华校长的人选事宜。
      
       从此,清华不再受制于官僚,校长也不再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各科系都推选教授进入评议会担任评议员,凡学校章程、条令审核、学科废立、课程设置、教师审聘、预算决算等重大事项,必须经过评议会的讨论,决定后方可执行。
      
       从1929年至1931年的两年间,清华没有官方委任的校长,纯粹由教授会代表全体教授治校,当时教授会的宣言是:“清华并非行政机关,学校完全可以超出政潮,独立进行。”
      
       许多年后,清华校史的研究者给了“教授治校”极高的评价——
      
       “教授治校,说白了就是拒绝外行人进入学校管理层,把不懂科学、不闻学术、不谙教育的人扫地出门,它防止了旧制度下官僚体系对大学教育的侵蚀和破坏,同时把学校的行政权作分散化处理,形成相互制衡的机制,在保障高等院校的民主办学、民主管理,保证学校的独立、学者和学生的思想自由,以及激发创造力方面,发挥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平津沦陷后,清华,北大,南开等著名高校纷纷南迁,这一年的八月,他随清华师生秘密赶赴天津,准备转道南下。
      
       在等船的间隙,他感染了伤寒,不得不住院治疗,病中,时任清华校长的梅贻琦发来电报,让他留守天津,组织人员接待从天津转道南方的清华师生。他留了下来,出院后驻进了天津“清华同学会”,一面疗养,一面主持接待事宜。
      
       他的助手名叫熊大缜,食宿接待,买船票,送站等繁琐事务都由熊大缜负责。熊大缜是他的学生,是1931年考入清华的。出身书香门第的熊大缜极为聪敏,又与他是上海同乡,很快,便赢得了他的欣赏,他们的师生关系极为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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