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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义十三香

发布: 2010-9-09 18:12 | 作者: 阿乙



       你猜我是谁?你猜。
      
       一个汉子在十年后猛然打电话来,缠绵得像个娘子。十年前他消失于我视线时,豪爽如鲁达,话不投机半句多。然后他讲他的孩子六岁了。一切便豁然开朗:在尿布、奶粉搭建好人生轨道后,刚强的眼眶慢慢渗出绵羊的柔光。放上电话很久,我才知道他是个报信人,他在向孤魂野鬼报告阳世的消息。
      
       如果当年事情顺利的话,我的孩子也应该有六岁了。我如今也坐在有DVD、有康佳彩电、有摩托车钥匙、有祖父遗像的房间内,翻看当地的报纸,打一个浑然不知的哈欠。我的内人大概坐在床边拿餐巾纸抹眼泪,嘴里不时咕哝出一句恶狠狠的话来:人家来例假了,你老娘也不肯洗衣服。我装作没听见,她又咕哝说没法过了,离婚。可是这样说有什么用呢,这些都在我掌握之中。就像一个人听久了要被谋杀的消息而永远健康一样,我自信着呢。我看着孩儿走过去,他一走过去,问题就解决了,内人连叹息都不会了。我想起来,在我小时候,母亲曾经离家出走过,当时父亲又要面子又急,是和母亲好的婶婶说,有你们这些孩儿在,她怎么舍得呢?果不其然,一刻钟不到,我母亲喊叫着杀回来。她喊:我还不是舍不得这些孩子,我还是舍不得你们这些孩子。
      
       我距离婚姻最近的时候,是母亲把街边房子的三楼装修了。好像事情就这么定了,但是从现在望回去,这房子是装修给弟弟了。弟弟在这间已闻不到任何油漆味的房内,经历了两段婚姻,得一子一女。而我选择在一个下雨天,躲开我的奶奶离开县城。我的奶奶曾经搂着被窝走到我面前,斩钉截铁地说,你要是走,我就跟着你走。我说,我去打工你跟着干什么?我奶奶说:我不管。
      
       那是个下雨天,好像一排排省略号斜到身上来了。每当此时,爷爷总会跑到阳台上,像母牛一般叫唤,我回头就看到他手里伸着一把雨伞。那黑雨伞他用了很多年,伞骨断了几根,我总是嫌丑,扎到雨里扬长而去。可他早死了,我孤伶伶地背着两条内裤去了火车站。一个人26岁了,父母想管管不太住,他们相信我只是出去看看,就像前一次一样。前一次我去了天津,吃了几顿城市里的饭,感受到沿水泥壁而下的寂寞,灰溜溜回来了。对于父母来说,拿破仑没被巴黎接纳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我走到车站,脚蹬着湿漉漉的袜子和皮鞋,感到自己离开的幸福,是一种可耻的幸福。
      
       远山青黑,山脚下的铁轨空无一物,我以为列车不会停下,或者已经开走。
      
       这是一种强迫症,在我提前到达车站时,总是先怀疑车子已经开走了,或者它傲慢地不肯停下。庞然大物扑哧扑哧开来时,我匆匆向前跑,等待某扇门开启。实际上它们全部开了,然后又全部关了,在这半分钟的时间里,我一个人隆重地蹿进列车。
      
       我气喘吁吁,惊魂未定,靠在过道铁臂上,等待普通话像山花一样开放。未来的日子,我在城市的单位和家乡通电话时,还是感到一种羞愧,好像这是一个不好的隐私。我等待普通话像山花一样开放,等待它汇聚成河流,擦过我的肉身,将我包围,将我认证。它们慢慢起来后,我安稳了一些,忧伤地看着窗外被浇得垂头的油菜花,觉得自己好像永远回不来了。
      
       我本来只在目的地郑州待三天的,待了半年。本来只待半年的,待了一年半。县城的公安局还在给我发工资,还在宽厚大量地张开大门,容许我回去。大约后来这温存的单位自己也觉得仁至义尽了,将我作自动离职处理了。局政治处的电话打过来时,我失落了一下午,好像从此卒子过河。一年半后,我失魂落魄地离开郑州,但不是回到县城。我带着和一个郑州姑娘未遂的爱情流窜到上海。
      
       这个时候,豪爽如鲁达的汉子开始守在产房门口。他大概把烟头都搓在皮鞋下,搓成黑泥条,时光漫长,无法等待,他的脑袋要游弋到别的女人身上。直到婴儿没有预兆地一声高啼,他才晃着脑袋醒过来,他感觉血液像电流穿越胳臂,他仓促地分辨自己的角色。爸爸,爸爸。
      
       那个时候我站在高架桥下,看着水滴,像是从浩淼的太空滴下来,滴落在我的脸庞。我在那里慢慢等着一个人下班,他下班了,我这些行李就可以搬进去了。夜晚我倦缩在他的床上,和他聊些家乡的事情。我说:哥呀,你也不结婚,妈妈惦记着呢,像我的同学孩子都好几岁了。我说的时候没什么感触,他也没什么反应。我的哥哥好像连恋爱都不会谈。他好像就是个保护伞,他比我大四岁,我永远可以比他晚四年结婚。
      
       可是现在回头一看,哥哥已经结婚好些年了。他32岁初恋,33岁结婚,和很多IT界的民工一样。那个时候,关于忙碌的现代工种,流传着一个笑话,说是一个经理利用工作当中少有的空闲匆匆跑到秘书那里求婚,可是秘书说,打铃,我们不是已经订了终身吗?
      
       或许我当时说得那么无意,却也像是个报信人,一下把那个大龄程序员报醒了。他会不会摸摸裤裆,说还是有这个东西的,该结婚了。我的嫂子是幼儿园老师,没有比这更匹配的婚姻了。我在上海只待了半年,将走时去话别,他说他在淮海路。我在那条熙熙攘攘的街道走了很久,找到一家婚纱店,他和幼儿园老师正在亲密地看着价目表。大约是我哥哥说贵点,嫂子说便宜点。一旁的服务员戴领结,随时堆着笑容,弯腰鞠躬。我又是带着一桩未遂的爱情跑去了广州。到这时,我心里还存在着欲念,要像于连一样操贵妇,操到了过年衣锦还乡。可是当那样的事情真正来临时,我发现它不是什么光荣与梦想。我又觉得人长漂亮点还是好。
      
       我逐渐习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找个出租屋安顿下来,像只寒鸦在冬天的城市疲乏地飞起来。我像贩子汉摇着拨浪鼓走在路上,数一家家的发廊和拉面店。有时候一个礼拜的快乐只是因为看到一个意外的招牌,我养成了诵读招牌的习惯。我读着它们的名字,有时候会读到歪宗米皮、可烤可辣这样的奇迹,就像第一次看到路边写着四个寂寥而深远的大字:风炮补胎。
      
       我逐渐不愿去记得那个下雨天。
      
       那天,县城新铺的水泥路宽阔如湖,湖面上堆着牛屎一般的泥团。我坐在卡奔卡奔的三轮摩托上,看着冲向雨丛的青烟,心里诡异。路边的人民厂快倒闭了,职工宿舍绿色的墙壁还展示着最后一批知青的光辉,他们走到县城菜市场买菜时,确实像契诃夫说的那样长了六指。三轮车疾转入农贸街后,一排排破损的卷帘门严严地关着,这里没有人家。一批从乡镇来的人进军县城时,在这里买了房子,我家的房子是农贸街7号,门也关着。大家都嫌弃这里,这里把大家的身份暴露了。它们理应留给下一茬乡镇个体户。我看着门上并没有个黑毛笔写的7,我只看到别人的衣架立在我家门前。我在这里没有吃上自来水,自来水公司决定歧视时,家家户户跑到门后去挖水井,然后我和弟弟每天用水泵摇水。我摇一下杠杆,水抽上来一点,从导水管流到缸里一点,每次大约一小捧。可是缸那么大。我说,轮到你了。弟弟说,你还没摇到三分之一,还没摇到那根线呢。多年以后我读到加缪的《西西弗斯神话》时,像被击中了。我和弟弟还曾去帮父亲熬糖,我们把糖汁一勺勺舀到缸里,又把缸里的一勺勺舀到锅里。好像在重复抄写单词,好像A-B-A,无穷匮也。
      
       我原谅了贪财的三轮车师傅,我没有要他应该找的一块钱。他们要是女的,搞不好就要被无良青年猥亵呢。我走进一条蒿草包围的泥路,跳过水洼,看到一个低矮的预制板门顶上写着三个绛红的字:瑞昌站。
      
       我进去坐在蓝色塑料椅上,盘算着要是遇见熟人我该说些什么。你到哪里去?呵,我出去见外边同学,同学的爹死了。但是没有熟人,只有硕大的挂钟,白生生地走着。它走一圈又一圈,我坐着纹丝不动。可是这个人从此就要离开了,这个人一肚子的风暴、忐忑。有时候窗外传来摩托车声,他怕是弟弟找来了。看了几眼也不是。他拿起票走出来,找到一片推倒的砖墙,从那里走到站台了。
      
       这些画面我讲了好多次,每次都掺杂着多余的自怜,而自恋又昭然若揭。今天是上班上到早晨了,死活睡不着,跑到这里像跑火车一样,把它们重新跑一遍了。今天要多讲的只是一种调料。它出现在那个下雨天之前的某一天。那天风和日丽,县城人的脸上有了喜色。我在早晨迷迷糊糊醒来,被接近于是未婚妻的女人支使起来,说是说好了去她姥姥家。
      
       这个女人是我最后一个还为之写日记的人。在早先的某一天第一眼看上她时,我就喜欢上了她,阳具进入时几乎热泪盈眶,竟念世间有如愿以偿兹事。我和她穿过了城中心的红绿灯,走过新铺的水泥路,走到有很多树草的地方,走过护城河,汗,辣辣地从脖颈处冒出来。
      
       我觉得这样的一次探访是也可也不可的事情,我走路也是也走也不走,好像漂浮在空气中,像发呆的天使。沿着明黄的土路飘了很久,她忽然问,带这么多东西不够吧。我摸摸口袋,还有几十块,说:不用回头了,前头找个小卖部吧。
      
       找到小卖部时,路已经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而且小卖部也不开门,我找路人问,路人嘿嘿笑着小跑而去,不一会儿店主跑回来,掏钥匙开了门。我看到里边有个薄板木架,四格就放了几袋洗衣粉,几包劣质烟,一台黑白电视机歪躺在孩儿的摇窠里。我说:有什么糕点没有?
      
       没有。店主歉疚地说。
      
       那有什么酥糖没有?
      
       没有。店主歉疚地说。
      
       那有什么糖没有?
      
       糖化了,只怕你不买。
      
       那你有什么?
      
       你自己看吧。店主拿出一个纸箱子,里边有盐、化掉的糖,还有十几袋王守义十三香。我找了个塑料袋,把十三香全部装进去了。女人大概也没什么可说的,跟着我走了。后来我们走到一个村庄,远远的来了两个老人,见到我像见到儿子,又像见到汉奸,又亲热又有距离,礼貌而矜持。
      
       我说,姥姥,姥爷,这是孝敬您们的。
      
       他们看了眼,一边伸手接,一边说讲这些礼,讲这些礼。
      
       这本是件破事,但是我的妈妈后来每次都要讲。这件事在她那里,可笑程度大约和我小时拉屎在裤裆有得一比吧。她还没有对邻居开讲,自己就已经笑个不停。你说,你说……你说他买什么了。我说有什么可笑的,妈妈便正色道,送礼送十三香,真服了你想。
      
       我现在已经不记得王守义十三香的仔细了,大概是黄色的塑料袋里包了很多粉末,袋口上有个圈圈,圈圈里有个老人的照片,戴着白色帽子,这大概就是王守义,就是回民吧。
      
       现在人家的孩子也有六岁吧。
      
       2008.8.20一口气写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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