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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后夹杂着自恋的惊魂不定

发布: 2010-9-02 18:08 | 作者: 阿乙



       六年前大难不死
      
       2007减去6等于2001,31减去6等于25。25岁的时候,我在瑞昌市公安局做秘书,那个市很小,就是县改市改的。我每天都从明理巷上班的地方走回到桥头,每天的黄昏都很无奈。爷爷的遗像摆在家里,已没有笑容。奶奶的牙齿越来越硬,像是早知道有这一天,吃着蚕豆和桔子。而早年就开始劳累的父亲,回到家就要看看我带回来的《瑞昌报》或《九江日报》,看我写的破案通讯有没有上报纸。

       报纸上写着:“电灯光耀警民情”、“摩托大盗的穷途末日”、“山庙老尼遭奇辱”。

       看到一半的时候,母亲就逼着父子俩去洗澡。哪有不洗澡的道理呢?
      
       那个时候心里暗暗有压力。就像现在受“三十而立”四字欺负一样,那个时候受“壮志不酬”四字耻笑。过年的时候,那些高中同学从外地回来,我很高兴地去找他们,又很落寞地回来。他们谈论的东西我已经不懂。他们谈论启东、上海、软件、微软。我呢,我看到电脑就自卑,就和一个硬不起来的男人看到女人一样。

       我感觉自己一不会外语二不会电脑,能拿出来的是别人不要的大专文凭。还是警校的,估计工厂老板看到也吓死了。

       我的哥哥那个时候从杭州蹿到上海了,他的事迹成为我向外讲述的一个神话。我说他开始出门的时候,找不到工作,几乎要讨饭了。我这么讲就是设置个悬念。

       朋友问:现在他怎样呢?

       我说:四千啊,一个月四千啊。
      
       那个时候,通过姐姐介绍,我去相了个亲。我总觉得这里边没什么奇迹,但是那天我第一眼就看到那姑娘的乳沟了。白白的啊。我就迷糊了,我脑袋痛,心里痛,全身都痛。我看来是爱上她了。

       而她成为女神也是因为她自深圳归来。我和她坐在人工湖此岸,看着带夜灯的火车从湖那边坝上驰过,倒影就在湖里。我看到的是湖,看到的是一条理想的红鲤鱼。我看到它声势浩大地来,看到地皮都在抖,但走的时候悄无声息。

       我和那个因母亲得病而返回家乡的女孩嗟叹不已。我们就是那在西伯利亚做工的人,有天看到直升机来了,但是他妈的,它又粗暴地飞走了。

       我作为写材料的,后来曾经去那个湖边上呆着,看我的同事去捞一个几小时前落水的孩子。我看到平时不怎么爽利的黄鸡婆这个时候浓眉紧锁,大声而徒劳地在水里招呼着。我感觉到一种庄严感。后来,正是黄鸡婆,这个养警犬曾经被警犬咬过的哥们,从水里蹿出来,喊,我找到了。

       后来,我看到死狗样的小孩被捞上来。

       后来,我看到所有围观的人都把视线移到路那边。在路的那边,有个人像是被飓风刮着的树,艰难地往这边跑着。等到他清晰地出现在我视线里时,我看到他形同一个醉汉。

       那是死者的父亲。他给我留下了失去的悲痛画面。

       回到家后,我想对父亲说些什么,终于是没开口,只是复述了自己的所见。

       父亲说:今天和小X出去玩了吗?
      
       小X和我的恋爱一直没有发生,我一直没逮到机会牵手。我后来就吸取这个教训,如果一个女人三天内你没牵上手,以后多半是牵不上了。我们就那样按照程序吃些瓜子,聊聊天,或者散散步。

       貌似有戏,但其实是差个结束的判书。后来有个机会,她蹦迪去了,就结束了。有些事情就是那样,她蹦迪了,然后就结束了。

       就像后来一样,我租来的房子太大了,就结束了。
      
       日子昏庸而迟缓。我在政途上暂无前途,又没有别的出口。我和无聊的弟弟一起吟唱流传街头的顺口溜:瑞昌市不如瑞昌县,白天停水晚上停电,中间夹着个栏杆,走路不方便。

       我们哈哈大笑。

       哈哈哈大笑。

       直到遥远的上海突然托运回来一台旧电脑,一切才被改变。这台家兄不要的电脑,被摆在窗帘后边,在这里,我的感觉就像处男绑架回一个女子,也不怕什么求欢的尴尬,就随便自己玩弄啦。我单手点键,手战战兢兢地扶着鼠标,然后看着它在屏幕上乱跑。

       我以为电脑是好大的事情,其实就是打字那么简单。

       这台电脑刺激了我们家三个男人的想像力和潜力。我的弟弟很快就成为游戏高手,我的父亲以高龄学会五笔字型,自己在网络上发购销信息,我就开始写些球评。

       我感觉自己是个愤青,找到了一个宏大的出口。

       故事就是这么简单。

       等到我在传达室的老徐那里每个月能领到一千多的汇款单时,我感觉自己已经可以辞职了。但是我仍然不敢出门,我只敢辞职,不敢出门。

       但在一个县城,你把公安局的身份和借调到组织部的光荣丢掉,是件很愚蠢的事情。

       我就那样耗着。
      
       后来,我写了简历去南昌的《信息日报》,那边有位亲爱的大姐打电话给我,说招聘定于啥时啥时举行。我就去了。我找那座大厦就找了很久,我被它的雄伟吓坏了。然后又被和我一起应聘的人吓坏了,他们都戴眼镜,有才的很。

       我忘记我进去没有。好像是没进去就灰溜溜回家了。回家的路上,破旧的中巴车发出年老的声音,大城市就这样被甩在背后,我悲凉透了。倒是我的父亲,在我回家后,看出端详,认为南昌那边不要我是对的。

       后来,我又被天津的《滨海时报》给骗了一把。那家报纸看到我的简历后,打电话给我,速来。我记得自己问过,我去很要命的啊,要花我一个月的工资。他们说,没问题,报销。我就这样取出剩下的一千大洋,瞒过父母,流窜到天津。在那里我陷入到大城市的包夹之中,不停地流鼻血。那是个靠海的地方,我第一次听到海的叫声,很是豪迈。但是一到报社,我就感觉自己被耍了。那里人头簇拥,到处是才子。

       而且我找不到那个给我打电话的人了。

       我硬生生地领了表去面试,一推开面试的门,就看到坐着十几号社会成熟人士。我软了,说话罗里啰唆。后来有一位看到我实在尴尬,就问了最后一句:

       如果我们的报道和市里的文件有冲突,你如何处理。

       我以为机会来了,什么是理想,这就是理想啊。我声音宏亮地回答:一切按照事实来。

       然后我感觉自己还行,路上本来想去《球报》毛遂自荐,想想进了这家就可以了,不贪了。但是后来那家报社一直没给我电话,就是报销路费也该给个电话啊,他们不给。我自己打电话去问,他们竟然都已经上班到位了。

       没我的份。

       我后来想,我在警局、政府上班那么久,怎么就不知道,一切按照文件来呢。

       什么叫事实?
      
       后来又试图去《体育周报》,因为一个叫王二龙的好哥们。但是我后来估计自己是卡在文凭这儿了。没去成。倒是多年后在《新京报》,碰到老胡胡德中,突然跟我说,你当年写的评论就是我编的。我不信,他说出那篇评论的名字,还真是。

       那个时候我还给《华夏时报》的李俊写,那是第一个给我开专栏的人。现在,这位老兄已经是我在北京难得的好朋友了。

       那个时候我还网恋,后来,小人得志的我就逐渐背叛了。

       最终的机缘出现在一个叫记者的家的站点,郑州晚报体育部发贴要招个体育编辑。我就把多余的简历发过去了。次日,我接到电话,命令我赶紧去上班。

       天下没有那么好的事情。

       《九江日报》当时还在说:小心招聘广告上的骗局。

       而且那是还流传河南骗子多。

       我去还是不去。
      
      
       我心不肯死,就去了。我去了,就看到郑州晚报的大厦像巨人一样站在我面前,我在楼下等体育部的人等了几个小时。那几个小时我就是只暴露到太阳下的老鼠,谁吓一声我都得走。我感觉自己融不进这里,这里太高了。这里连太阳的升起和落下都可以遮蔽。

       那些上班的人都看着我。

       我想有个人来认领我。

       后来,体育部的人来了。领导叫陈东。这个人和我一样大。他翘着腿跟我说,就这么定了。这个人多好啊,就这么定了。然后我就开始在这里像火箭一样,三两下蹿到上海、广州、北京。

       我蹿到现在,竟然认为自己是个与生俱来的贵族。

       但是当时在郑州第一个见到我的实习生郑江波跟我说,那个时候是他负责去信箱看招聘的投贴。他看了几天,就看到我这么一份。

       你不来,谁来?
   
       现在,陈东托我办点事情,我老是记得,临了就忘记了。至今未办。

       上次碰到郑江波的室友孙旭阳,他跟我说,我当年不是说过“孤舟不问大海”吗?

       我当然记得自己说过啊。这句牛逼的话,就是我当年跟他炫耀的。

       现在,我总是感觉有一个自己,还在家乡做着孤独的警察,看到孤独的孩子,和孤独的父亲。而张扬跋扈的这个写日记的我,不过是个幻梦。

       那本是不可能之事。

       它的成其可能,全在于有一台电脑出了点问题,被从上海运回家了;一个姑娘我在三天之内没有拉住手;一个报社的招聘广告只找到了一个投简历的人。

       一切就真么幸运,在2001之后的2002年,我来到郑州,对着这里深呼一口气。
      
       我的朋友阿拉丁,以前是做诊所医生的。他在快30时出门。还有一个码头白领,也磨蹭到重庆青年报去了。

       关于远城的故事,总是这样。

       无数个死者,一两个逃出来的人。
      
       2007.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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