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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手札

发布: 2010-9-02 17:47 | 作者: 寂静



    1、小区入口处
  
  在我住着的小区入口处有一所老年活动中心:一个有草地和假山的院子,一栋带回廊的两层小楼。
  
    院子里有门球场,天气好的时候就有几个老年人在那里缓慢地活动着。楼上大概有间音乐室,从楼下走过时常能听到里面的手风琴声,也有吹笛子的、拉二胡的,也有唱京剧和黄梅戏的,——吹拉弹唱很是热闹。从那些声音下走过时感受的不是音乐之美,而是光荫的闲适、安祥之美。
  
    老年活动中心的院墙外有一个早点摊,摊主是老两口,五、六十岁的样子。

  天一亮老两口就把摊子支开,炉火升起。女主人在摊子上揉面调馅做饼子,男主人将做好的饼子放到烧热的锅里煎。饼子煎好了就一摞摞地码在干净的瓷盆里,盖上沙罩。早点的品种很简单,主要是馅饼(也叫粿),有杂酱馅、萝卜馅、青菜馅和豆沙馅。此外还有煎饺、稀饭、茶叶蛋。

  男主人喜欢唱歌,有时唱洪湖水浪打浪,有时唱北风那个吹,一边煎着饼子一边唱,有顾客走来时就停下歌唱,招呼客人。男主人不仅爱唱歌也爱说话,每句话都像样板戏的念白,夸张地拖长尾音,让人觉得这真是个开心的人。

  女主人话不多,嘴角抿着,含着不易觉察的笑意。
  
  2、鹁鸪鸟
  
  是前天早晨听到春天的第一声鸟鸣。

  鸟鸣声从楼下那片香樟林里传来,隔着细雨,“水咕——水咕——”地叫了好一阵子。我躺在床上听着,好像春天已穿着花衣服立在床边,又意外又欢喜,离着立春还有好几天呢,是什么鸟儿这么赶早,等不急送走冬天就开音了。

  这几天虽然多雨,气温却是暖和了许多,乘早班车去湖边上班,车过十里山时能闻到从河岸升起的早春气息了。村边的腊梅开了很长时间,还在开,雨雪的天气里香气更加清冽,路过的人就算看不到腊梅花也知晓她在那里,深吸一口,香气沁心。

  地里的青菜已打起了青涩的花苞儿,荠菜也浮起了细碎的白花点子。油菜还是青郁一片,再过一个月,油菜地里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今天吃晚饭的时候和父亲说起前天听到的鸟鸣,父亲说他也听到了,是鹁鸪鸟。

  鹁鸪鸟就是斑鸠,也叫水咕咕。水咕咕的叫法最有意思,可不是嘛,用它的鸣声为它命名,好像它一声声都是在深情地呼唤自己。
  
  3、秘密花
  
  几天前的清晨,在停车场边发现了一丛草花。这草花像是有意不让人看见似的,隐在一株半人高圆球状的树下,若不蹲下来是看不到的。

  我先是被树上散发着香气的白花吸引,俯身去闻,接着便看到树脚上端立着的草花。

  草花的颜色接近玫瑰红,细长的花梗举着筒状的花朵,半开半收拢,俏皮可爱的样子。

  那草花不像是自个儿生长的,像是谁偷偷养在这里的,会是谁养的呢?也或许是随着树一道被移栽在这里的吧,由于偶然,草花的种子落在树生长的地方,合着泥土一起被挖出,移栽之后慢慢地发了芽,长出叶子,开出花。

  在树下开着的草花像是树的一个秘密,它的美被树隐藏着,也被树独享。

  我以最极限的低姿态蹲下身来,用相机拍下了草花。我应当认得这草花的,只是一时想不起名字,特别是那三片倒心形的叶子,看着多么眼熟。

  第二天路过停车场时,很自然地想起树下的草花,不知道枯败了没有。蹲下来,眼前的景象却叫我大为惊叹。和头一天不同的是,这是个有阳光的早晨,阳光穿过一层层树叶,将金色的光芒投在草花上,那些筒状的细长花朵仿佛被爱情唤醒的灵魂,纷纷支起身子,将花瓣摊开,伸展,伸展,通体透亮。

  原来我头一天看见的花并没有完全开,而是在半睡眠中,只有见到阳光它们才会苏醒,绽放出最美好的样子来。

  今天路过停车场时我又蹲下来看草花。这已是第四个早晨了,今天是阴雨天,没有阳光,草花们的神情显得有些黯淡,玫瑰红的花瓣也都收卷起来了。

  天气预报说未来的几天都将有雨,不知道它们还会不会再打开花瓣。

  起身离开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这丛草花的名字——它们就是酢酱草啊,小时候,在屋后那片生长着无数秘密的野地里,我不是还嚼过它们酸酸的叶子嘛。
  
  4、芳香小城
  
  我所在的小城叫“甘棠”,一个浸着甜意的名字。

  甘棠小城最让我喜欢的地方是它的香气,干净的、明亮的香。这种香气一年四季都在,早晨和傍晚浓郁一些,夜晚更分明。

  起初我不知道这香气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左看右看也看不见花,后来才明白并不是花的香,而是树的香——香樟树的香。

  这个小城的马路边几乎都种着香樟树,椭圆的、常青的叶子——叶子其实也是落的,不是那种在秋天哗啦啦铺天盖地的落,而是不知不觉的落,一阵雨或一阵风经过就落一层在地上。落在地上的叶子有青的,也有半青半红的。

  香樟树开花在四月底,一小簇一小簇,颜色是比叶子更嫩一些的绿,看不出明显的花瓣,贴近了看才能确信那是花。

  香樟树开花的时候,人站在树下会感觉一股力量直往你身上压,沉甸甸的。那香气,简直要把人包裹了去。

  一个被香气浸润的小城是能叫人打心底里生出爱的。这种爱由香气滋生,又渗透到日常生活的心境里。

  当我行走在香樟树下,深深呼吸的时候,会由衷地对自己说:你住在这里,你是有福的。
  
  5、瑞香
  
  中午去药店买感冒药,见店门外摆放了好多盆景,有一种开着淡紫色花的花树扑入眼中,起初以为是丁香,停下来细看,方知不是,一旁卖花的少年走近了,说这花叫瑞香。瑞香?我重复了一遍,觉得名字好熟。这花很香的,少年又说。把脸凑近了闻,果然有隆重的馨香。指着一盆略壮些的对少年说:给我拿过来。不知道是不是被“瑞香”这个名字打动了,突然起了买花的心。我已多年不买花了,只因不会伺弄,阳台上也曾有过几盆植物,从母亲的院子里搬来的,没多久就相继枯萎,剩一盆芦荟单薄地活着。冒着细雨把瑞香抱回家,一路上想,这花被我买下也许是它不幸呢,这样想的时候眼前似乎就见到它枯去的样子,不免愧疚。

  回到家,拿毛巾擦干身上的雨水,见瑞香的叶上沾有泥土,就抽了纸巾,一手扶着叶片,一手轻轻地擦,将每一枚叶子都擦试了一遍。瑞香是禁得起细细打量的,四片花瓣,对生,花瓣内侧的颜色为玉白,外侧的色泽为紫红,团团簇簇,透着灵气,就连那长椭圆形的叶片也颇为不俗,每一枚叶子都镶有一道金边。擦完整株花树,再端详对这盆瑞香时就有了伙伴的感情。今天是腊月二十三,这个春节,由瑞香的香来陪我度过了。

  在网上查了一下,瑞香竟有很多雅致的别名,诸如睡香、露甲、风流树、蓬莱紫、瑞兰、千里香、山梦花。“睡香”这个别名出于一个典故:有位四方云游的僧人,行至庐山时脚力有些疲乏,便靠在一处峭壁小憩,半梦半醒间忽闻馥郁花香,销人神魂。醒来后,僧人仍觉花香缭绕,四处寻觅,果然在不远处发现了艳若紫霞的花树,在料峭春寒中,这株盛放的花树犹如送春女神,也如天降祥瑞。“风流树”和“蓬莱紫”出在《群芳谱》中。“露甲”之名出于《楚辞》。“瑞兰”、“千里香”和“山梦花”应当出于民间吧,是我比较喜欢的,像邻家女孩的小名,朴素而亲昵。除此,瑞香还有一个不太雅致的别名。因它的香气过于酷烈,具有侵犯性,使千里之内的它花失尽香气,故为“花贼”。
  
  6、野樱草
  
  “没有什么东西 能照你希望的样子生长
  从我身旁 把这朵小草拿去吧
  让她成为你想像的那样
  因此 她生长出雏菊的脸 奶牛对着她说话
  她是我年轻的祖母 成长着 穿着粉红短裙
  从蔚蓝清澈的天空落下
  她旋转着 落向那里 那里就是她的家
  以缓慢的 轻灵的姿态 它落在你的额头 你的眼睛 你的心
  你称她为一颗星 一朵花 一个思想” 
  —— 荣.帕特歌特[美国]
       
  对一首诗的喜欢往往是直觉上的,一见之下的砰然心动。

  初读这首诗是十年前,先喜欢了野樱草这个名字。不知道野樱草是什么草,从名字上想像应当是开着细花的草吧。

  其实诗歌里已将野樱草的样子描绘出来了:花瓣犹如少女们穿着的太阳裙;和雏菊是姐妹般相像的伙伴;在奶牛们散步的草地上摇曳着,飘过来飘过去。

  读这首诗,感觉上是读一则美丽的童话,又像是智慧的寓言。它说出了思想成长的缓慢过程,说出了想像世界的自由与超然,似乎还说出了一个和艺术及生活有关的奥秘,有美妙的通感。

  我将这首诗抄到日记中,和这首诗在一起的有泰戈尔的句子。

  这几年常在湖边游走,对生长在野外的植物熟悉得如同邻里,只是叫不上名字。有一种在二月开花的草是我格外喜爱的,春雪未融时就仰起面孔,在湖岸浮起一片蓝色花浪。这花多生长在水边,花梗细长,像天鹅优雅的颈。

  我不止一次地给这早春之花拍过照片,在自然手记中也写过她,我叫她草花。“贴着泥土的春草几乎在出土的同时就捧出了花朵,素净的蓝、白、黄。草花对于颜色的使用是很珍惜的,绝不铺张,不挥霍。草花的生命只有一天,到了傍晚,就纷纷收拢花瓣,像珍重收藏的人生故事,再也不打开了。那些草们却如同有着非凡生殖力的母亲,在次日的早晨又会捧出新的花朵,不厌其烦,这样,春天的田野里,每天都能看见簇新的草花了。这些贴着泥土的草们一生会开多少花朵,大概没人知道。它们的名字也不会记入花谱,也可能,它们根本就没有名字吧,除了露珠和偶尔路过的蜜蜂,很难有人注意它们的存在了。”

  草花就是野樱花,直到昨天我才知道。

  昨天整理旧日记时又见到这首《野樱草》,心里升起老友重逢般的喜悦。将野樱草三字输入到百度图片,点开,看到的竟然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百度上说,野樱草又名报春花,有紫、蓝、黄、白、粉五色,属性水,花语是:“高雅的人”。
  
  7、蔬花
  
  茄子和西红柿都开花了。茄子的花并不怎么好看,不过颜色很好,紫霞色,花开得多时也是可观的。

  比之茄子,西红柿的花就更不好看了,简直不像花,淡淡碎碎的星黄,藏在叶子里面。好像是知道自己的容貌简陋,不想见人,也因此,西红柿的花就有了几分谦卑和自怜的意思,招人疼。

  西红柿的花其实是不必自怜的,因为,它能结出圆实饱满的果子啊(说到这里,我仿佛看见了满架红熟的西红柿……西红柿是我最喜欢的蔬果,生吃和熟吃,百食不厌)。

  等我老了以后——也就是五十岁以后吧,我会回乡下的老家去住,在屋后的菜园里种上我爱吃的蔬菜瓜果。每天早上,太阳升起之前,给它们松土、浇水、捉虫(如果虫子不多就不要捉了吧,随它们吃一点菜叶也没关系)。我种植它们,欣赏和品尝它们。它们开出来的每一朵花,结出来的每一枚果,我都了然在心,喜悦在心。这样说起来,老去,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吧。
  
  8、雨水里的花
  
  对于花树来说,从开第一朵到最后一朵始终逢着坏天气,会不会在心里感到委屈呢?——清晨乘车去湖边上班,看着沿路那一树树粉红与粉白的野梅、山樱,止不住这样猜想。

  它们从未见过太阳,从未感受过阳光之手暖融融的爱抚,甚至连太阳这种事物的存在都不知道。它们是被过早到来的惊雷震破花蕾的,之后就在雨水里一朵一朵地开,早春的雨凉冷若冰,侵肌蚀骨,野梅与山樱们就那样光脚站着,淋着,整日整夜。

  然而它们看起来并不显得忧郁,倒是有些像闲逸的云——轻巧、淡然、素净,一团团簇拥着,浮起在河堤和山坡上。

  在道路转弯处斜伸的花树格外俏丽些,且有些调皮,如乡村里的二八女子,见到有远客来到家里,就躲进房间,片刻,又忍不住好奇地扶住房门,探出刚刚长开的脸蛋,眉眼中流露着单纯与天然的俊秀。

  再有一日便是惊蛰了,落足的雨在此时会有消停吧,闭关了半月的太阳也该会瞅着空隙从云层里闪出,只是彼时,即便有尚且开着的野梅与山樱,也会是一幅星辰寥落的样子了。最好的时光已然过去,最繁华的花期已殉了雨水。
  
  9、女作家的书房
  
  花梨木的书桌,有些年头了。桌面上原先的木纹已很细密,一天天、一年年又生长出很多印纹。桌子有六个抽屉,有一个带了锁扣。带锁扣的抽屉被拔出来一些,似乎刚刚有人打开过,窥探过抽屉里的秘密。桌面上有纸、眼镜、镇纸、笔盒。笔盒是浅蓝色的,像一只船(如果笔盒是船,桌子就是海了)。桌面上最显眼的是一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这盏灯摆在那里,整个室内看起来就有了又朴素又古典的味道,而将这种味道烘托得更加浓郁的是一只蓝色花瓶(细心地感觉一下,就觉得灯盏象征着男性,而花瓶象征着女性)。他们占据书桌的一角,稳妥,安静。花瓶里当然是有花的,花和叶都是素净的颜色,很新鲜,吸一口气,似乎能闻到花的清香,也能触摸到叶子上的细茸。

  有桌子就有椅子。与有年头的书桌相配的当然得是有年头的椅子(椅子和桌子就像一对老搭挡、老朋友、老伙计,或老两口,从出生之日开始,椅子和桌子没有分开过)。这把椅子的面子是藤制的,被主人坐得太久了,有明显的凹痕,看起来像一个浅浅的旋涡。

  桌椅下面铺着一块波斯地毯,也是有年头的地毯了,褪了色,边缘有明显的残破。

  ——我所描述的是一张图片。这张图片是在杨沐的博客里看见的。打眼看的时候以为是杨沐的书房,细看之下又觉得像伍尔芙或乔治?桑的房间。总之是一个女作家的书房。

  为什么是女作家而不是男作家的书房呢?说不出来具体的道理,只能说是凭着感觉,这样整洁明净的空间本身就暗示着主人的性别了。

  这张图片处处都有暗示,给人思索与想像。比如那扇半开的门、透明的玻璃窗,就暗示着一个人向外延伸的精神世界,也暗示着人与自然的息息相关、密不可分(这样的布局是使用了建筑和写作上共有的透视法吧,使人的视线突破了一个空间到达另一个空间,或更多的空间,也因此就有了立体感,多维感)。

  这张图片可以说是由几何图形和线条构成的。而那些线条又都是倾斜的,像被一股外力拉抻着,绷着,给人紧张感,和画面里静物传达的气息相悖。另一个相悖之处就是光线了。室内的光线是均匀的,通明的,如同橘黄灯光笼罩的柔和夜晚。而那扇半开的门通向的室外则是浓荫砸地的光景:浅绿是日光,深绿是日荫,斑驳着,交叠着,犹如绿的幻梦。

  从图片上看,这个房间的重心仍然落在煤油灯上。是那盏黄铜灯座的煤油灯稳定了房间,使室内倾斜的一切不至于奔突、失衡。在一个女作家的书房里,煤油灯大约也象征着精神的微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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