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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暖

发布: 2010-7-23 09:36 | 作者: 乔叶



       1
      
       腊月廿五,他被放了出来,带他出来的“政府”拍着他的肩膀说:“我们放假,你小子也放假,我们放的是短假,你小子放的倒是长假。过年去吧,敞开怀吃!”
      
       他犯的是强奸罪。
      
       谁也没想到他会犯强奸罪,包括他自己。从小到大,他一直是个有口皆碑的乖孩子,不笑不说话,见面就问好。这是他的白天。不知道别人的黑夜怎样,他的黑夜是另一副样子。
      
       他想女人,从十六岁那年在地摊上买过一本叫《香艳楼》的书之后就开始想。女人常常是在梦中,模模糊糊的一片白,向他走来,还没走到他身边,他就会跑马。上了大学之后,功课没那么紧了,他便也谈了恋爱。梦想成真的最切实的目标还是她的女朋友。可总是在最后关头被她拦截。“不行,不行,这不纯洁。”她总是这么说。
      
       那天夜里,他们去学校附近的一个影像厅去看碟,看的是莎朗·斯通的《本能》,他觉得浑身的血都沸了。他抱住她,她没拒绝。可当他把手往她的裙腰里伸时,她忽然跑了出去。
      
       他跟了出去,却已经看不见她了。他一个人无精打采地走在路上,斜穿过一个街心公园时,看见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躺在地上,支棱着双腿,一动不动,散发着一股呛人的酒气。
      
       向天发誓,刚开始时,他真是想做件好事,把她送回家的。一个女人深夜躺在这里,危险是显而易见的。他的学校在这所城市的西郊,夜里的行人本来就很少。
      
       “喂,喂。”他把裙子给她放好,拽她。
      
       女人不动。他又拽了一次,女人依然没有一丝反应。第三次拽她的时候,他一着急,抱住了女人,女人也揪住了他。
      
       “不要走,不要走,留下来陪我……”她喃喃着,哼哼唧唧,带着点儿撒娇和放荡。这是个机会。可是当他结束了之后,她睁开眼睛,一切就都变了。
      
       他被判了六年,因为表现好,减了两次刑,住了四年。服刑的监狱离家有一千里。四年间,母亲去看过他一次。
      
       2
      
       脚挨着土地的一刹那,他打了一个趔趄。天正在下着小雪珠。很机灵,很调皮的那种,到手里,“刷”的就没有了。
      
       这是一个小镇,可也不是很小,比他家住的那个小镇似乎还要大一些。这会儿,哪家的东西只怕都备齐了。他沿路过来,已经看到好些人家都贴上了红红的、青青的春联。贴青联的人家肯定是白事不足三年的。这些习俗,从他小时候起就这样。
      
       今天晚上,是大年夜。
      
       肚子咕噜咕噜地叫着。他真是太饿了。
      
       “请问,哪儿有饭店?”他拦住一个正路过他身边的女人。
      
       “没有了,都关门了。回家过年呢。”她说。
      
       愣着的当儿,女人已经走远了。他知道自己下车下错地方了。
      
       他从包里取出伞。伞是鲜黄色的,非常好看。这是他在监狱里劳动时亲自生产制作的,是他们的日常工作内容之一。伞面上印着“一路走好”。在他们监狱,每一个刑满释放人员——这两年已经叫“归正人员”——的出监仪式上,“政府”都会赠送给当事人一只礼盒,盒里有一本《公民道德规范》,还有这把伞。
      
       他撑开伞。傻站在这陌生的街上有一种引人注目的滑稽。他重新走了起来。走了一会儿,他看见刚才那个女人又从一个巷口奔出,肩上落着零零星星的雪花。
      
       “那,请问,有没有旅店?”他跟上去,问。女人站住了。她使劲看了他一眼:“没有。”
      
       “那你来这儿干什么?”“回家。路过这儿。”  
          
       “喔。”女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感叹,眼神里有了一点儿同情。
      
       “大过年的,”女人皱着眉,“哪家人都多。”
      
       他们说话的时候,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干脆停下来听着他们说。
      
       “四婶,”骑自行车的男人悄声朝打红伞的女人努努嘴:“小春家不行吗?正缺着呢。”
      
       “要说你去说。我不管这账。”“四婶”笑着,走了。
      
       小春。一个茫然的名字。小春家。一个茫然的地址。缺着?一定是男人。别是个寡妇吧。
      
       3
      
       他走进“黎民百货”,要了一盒烟。一边抽着,一边继续往前走。
      
       这烟有点儿呛。或许是他几年都没抽过烟的缘故了。他舍不得抽。这四年,家里没给他送什么钱。他的钱,全是自己在监狱里挣的。监狱和保险公司签定了服刑人员短期生活保险业务,只要愿意,每人每月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从劳动报酬中拿出一些钱进行个人投保。监狱还根据每个人的具体表现,以当月的有效考核分为标准,再奖励一定数额。四年里,他每月为自己投保了40元,出狱的时候,领到了近两千。出狱之后他花掉了一些,现在也还有1500。
      
       还没出狱的时候,他就把这笔钱筹划好了,它得派上大用场。他得用这钱给自己,尤其是给父母,夯出一些好日子。他还年轻,26岁,还有过头。父母却是过一天少三晌,他再不抓紧就来不及了。
      
       前天回到家的时候,刚喝完母亲给他倒的一杯水,正准备把钱掏给母亲,父亲就回来了。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就进了卧室。母亲跟进去了一会儿,说:“要不,你先去别的地方躲躲吧,过了年再来。你爸爸心脏不好。让他慢慢地把气儿顺下来。”他二话没说就拎着行李出了门,随便上了一辆公共汽车。
      
       4
      
       他走进一家理发店。店里有两三个年轻人正在磕着瓜子打牌。他一进去,他们都停下来看他。
      
       “我路过这儿,想找个地方住……”
      
       “没旅店。”红发男孩打断了他。“有没有哪家房子宽敞……”“没有。”
      
       “怎么没有?小春家啊。”另一个男孩子说。他们嘎嘎地笑成一片。在他们的笑声中,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很孤地站着。
      
       “去吧,去小春家。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到北头,左拐,快出镇的时候,有一家小春饭店。”
      
       “方便吗?”
      
       “怎么不方便?方便着呢。方便得不能再方便了。”
      
       又是一阵嘎嘎地大笑。他走到街的北端,左拐,一会儿,果然看见了一栋白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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