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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不亲切与其他(节选)

发布: 2010-7-08 18:40 | 作者: 瓦当



       春雨
      
       尽管古往今来无数人都写过春雨,我仍然要写自己的春雨。因为,我也在春雨中活过,在春雨中学着惆怅学着浪荡。春雨贵如印度神油。假如它下到我这里嘎巴停了,我就不写它。可它没停。它非但没停,反而来得更猛,因此我要写它。写春雨唱春雨人人有责。
      
       盒子
      
       本来是一只好好的盒子,却被人装上了东西,因此浪费了这只盒子。我的任务就是把它的五脏六腑掏出来,还原它的空无一物。只有这时,它才是真正满着。但那曾被使用的记忆,却始终无法清除。
      
       感伤
      
       对一种感伤加以描述,有助于我们了解,这感伤其实并不像我们原先想象的那么感伤。
      
       死者
      
       古时候交通、通信不便,以讹传讹的事情屡有发生。有一个人就被传说死了,亲朋好友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吊唁他。来了之后,发现他安然无恙。于是,大家都很生气。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你的死走到一起来,你却没死!这是多么大的骗局。你忍心我们被骗?于是,这个人拔剑自刎,以死谢罪。亲朋好友这才消了气,隆重地安葬了他,还致了悼辞。这事儿古时候是有的。
      
       没有地址的人
      
       X先生打电话问我的地址,说是要寄一封函给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身在大地之上却没有地址的人。要把这件事解释清楚很困难,但愿X先生不会将此看成是我的轻慢。
      
       当然,我也可以通过别的方式收到寄自灵魂的旧唱片,收到来自某颗不自知的心灵吐露欲言又止的悲哀,收到童年令天空为之痉挛的鸽哨。如果有更加重要的事情,我的守护神还会托梦给我。
      
       家谱
      
       家谱不是可以返回的故乡,而是无法眺望的道路。我睁大眼睛,努力辨认,在那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没有我的父亲。
      
       那人在我心中狂吼,像一头牢笼里的狮子,总有一天,他会把我的心撕成碎片,好缝补灵魂的衣服。
      
       浮士德说:多么爱你,美丽中的美丽。请你停留,我愿就此死去。
      
       与其被世界所淹没,不如就淹没在自己的生命里。到处都有埋人的土地,不如就把自己葬在心灵深处,还要竖一块石碑,上写:此地离那人谬以千里。
      
       一仆二主
      
       我被任命为一所监狱的狱监,这是我得到的最高的职位。
      
       我走进空空的牢房,牢房的铁门自动关闭,我这才发现自己就是这座监狱唯一的囚犯。有一缕光从头顶笔直地射下来,我抬头望去,发现那是一扇天窗。天窗虽高,但并非不可攀爬,周围的墙壁上隐约有歪歪扭扭凹凸不平的痕迹,直通房顶,显示有人曾沿此成功脱逃。
      
       既然我是一名囚犯,当然满怀对自由的向往,既然有条件,自然而然要逃。可是,待我攀至一半,忽然想起自己身为狱监的职责,这种行为必须制止。大喝一声,自己应声坠下,又对自己施以刑罚,终于皮开肉绽。待养好伤逝,我再次企图越狱,中途又被自己抓回,再受刑,再愈再逃再被捉回。如此周而复始,三重身份各尽其责。那扇天窗始终是遥不可及。
      
       某日服刑后,恹恹病中梦见自己终于钻出天窗,了望四周,但见无边无际的监狱,更外面有无边无际的蓝天。
      
       一些人可能和我很亲
      
       某天傍晚,维特根斯坦和他的一对朋友夫妇出去散步,他灵机一动发明了一个游戏,他让自己的朋友假装是太阳,朋友的妻子假装是地球,而他自己是地球,围绕着他们转。既公转,又自转。
      
       看到这个故事时,我的心里泛起一阵忧伤的甜蜜。这样说肯定是不对的,没有一个词语可以准确地表达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就好像你的胃翻在身体外面,很舒服又很难受。因为我的胃不曾翻在外面,我才这样说。用一种感觉来描述另一种感觉,结果只能得到第三种感觉。图灵说:只有一台计算机才会珍惜另一台计算机写出的诗行……
      
       陌生人
      
       今天中午,路过一家商店门口,碰见常去的一家馄饨店的那个小老板。他远远地冲我微笑着打招呼:上班去了?这个微笑意味深长。
      
       那天早晨,上门收租的房东老板坐在我的桌子前说:我喜欢和你打交道。随后,他主动帮我把房间里里外外打扫的干干净净,包括厕所和厨房。这绝不是因为从我这里得到了钱这么简单。
      
       还有一日下午,在图书馆门口突然撞见一个人,心头一阵强烈的厌倦。这个人我从来没和他说过一句话,但丝毫不能抑制对他的厌倦。
      
       我要说什么?你们永远都猜不对。
      
       我要说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正难解之谜,绝不是发生在你和嵌入你生命很深的人之间,而是发生在你和那些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之间。你遇见了他们,你们之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你们彼此一无所知,也没有去了解对方的欲望。可是,这样的人被你遇见,意味着什么?
      
       有时候,我会想念起附近一家理发店里的一对小姐妹,不带有任何情欲或关心的意味,只是想起。我觉着,她们之于我的生命可能与父母妻儿同样重要。我还会怀念从未去过的阿姆斯特丹城中某条运河边的一把无人的躺椅,像怀念小时候睡过的婴儿床。这怀念如此真实,常让我倍感凄凉与温暖。
      
       如果,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比如馄饨店的那个小老板、收租的房东老板、图书馆门口邂逅的陌生的同学,他们回到各自家中,放下臃肿的生活,偶尔也想起我这个陌生人……
      
       我会不会在睡梦中失声叫出来?
      
       小死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丢过东西,以前可不是这样。我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养成了小心翼翼的习惯,只知道这个习惯为我省却了很多麻烦。谢天谢地。
      
       今天丢了一只圆珠笔,很难受。那只是一支普普通通的笔,没有任何纪念意义,可是,它丢了。在我平静的生活中,这是一个事件。因为它在过,如今却没有了,它怎么可以这样?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是无意义的,那又为什么要发生呢?
      
       别尔嘉耶夫创造了“小死”这个词。按他的意思,一次失恋、一个再也见不到的同事、一个再也回不去的故乡,都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在死去――“小死”。以此类推,当然也包括我用过的一支普普通通的笔。
      
       任何东西都是不可复制、不可代替的,不管它本身多么微不足道。那些生命中消失的东西,永远都不可能回来。生命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直到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我所痛惜的绝非区区一物的不复存在,而是生命和世界的残缺。从此残缺,继续残缺,无始无终……
      
       证明
      
       法官问布罗斯基的职业,布罗斯基回答:诗人。法官又问:何以证明你是一个诗人?布罗斯基反问:何以证明我是一个人?
      
       按照法官的逻辑:诗人的身份必须要通过某种东西来证明,比如作协的会员证、公开出版的著作……
      
       按照布罗斯基的逻辑:首先,诗人和人的概念一样,是不验自明的。其次,诗人作为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只有心灵才配对其予以指认。
      
       这让我想起另外一个故事,说北美大陆刚刚开发之时,第一个发现尼加拉瓜瀑布的人回去把那壮丽的景象说给别人听,可是没人相信。有人问他:何以证明你说的是真的?这个勇敢的人愤怒地回答:我证明!
      
       如果一个人的自我证明被理所当然地作为孤证而摒弃,世界将无真相可言。而对待一个骗子的最好的方法不是揭穿他,而是相信他,一直相信他,直到他自己也相信自己说的是真的,最终他就会完蛋。
      
       贡布罗维奇是一个既幽默又悲伤的作家,按照马克.吐温的话:幽默源于悲伤。他说:“苏维埃社会主义加盟共和国”这个词组是四个词,四句谎言。我的理解是:谎言来自说谎者的不自信,他说出一个谎言时必须寻求另外一个谎言来加以证明,就这样,几个谎言相互支撑,从而构成了更大的谎言,最终变成了一个一目了然的玩笑。
      
       谁若寻求证明,谁就走向真理的对面。谁若说谎,就不要努力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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