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不亲切与其他（节选）
发布: 2010-7-08 18:40 | 作者: 瓦当
忏悔
人们通常会说：如果忏悔能够挽救自己所犯的罪孽，我愿意现在就忏悔。这样说，就不是忏悔的正确态度。试探神，就等于行动。正确的态度是：即使忏悔不能够挽救自己所犯的罪孽，我也要忏悔。因为，面对自己所犯的罪孽，忏悔是唯一可行的路。
人无时无刻不面对罪的深渊，无时无刻不面对恶的诱惑。这深渊是日常生活里的一粥一饭，这诱惑是内心里永远解不开的蛇结。
那人在自己内心里长跪不起，沐浴着地狱里的烈焰和刀雨。
遭遇不幸并不一定就能获致美德，相反却容易丧失爱人的能力。
在孤独的大地上的两个人的相爱，就是天路历程。
人怎么能随随便便伤害自己所爱的人？这罪要比伤害爱自己的人大一万倍。
延宕
屈指算来，这场冬雨已经下了三天，截止到今天傍晚，仍然没有停止的迹象。如果明天它还下──那么，凭我有限的智力，也能够算出它就下了四天了。可是，谁能保证它不会继续下下去，五天、一个星期、十天半个月，一年、两年，一生──凭我有限的寿命，最多也只能想到这一步。那似乎是无限遥远的日子，又似乎只是刚刚开始，也许已经被记忆所淹没。今天的雨，其实是我对昨天，对更远的雨的刷新。事实也正如此，自打有人类以来，雨就从没停过，晴朗只是一场雨中间的间歇，虽然有长有短，但仍然是在同一场雨中。人们在雨中恋爱、安居，生老病死，相忘于江湖。这很平常。
对雨的迷恋，造成了万事的延宕。此刻，我未必不是万比洛夫戏剧中的那个成天嚷嚷着去打野鸭的年轻人，因为雨一直不停，也就一直没机会出去。这一生，好像都是为了打野鸭做准备，而空谈，则是最充分的准备。《第七封印》中的骑士安东尼索斯也说：“我的一生是没完没了的漂泊和空谈。”可能，我的一生真是一出无限延宕的戏。主角迟迟不到场，剧务无所事事地挪动桌椅，鲜花已经枯萎，女演员还在街上闲逛。剧场还只是一张草稿图纸，观众们烧毁了大脑。
在街上，雨向行人们频频发出邀请：到小酒馆里坐坐吧，到书店里转转吧，到一切可以把时间拉长的地方，到一切即使萍水相逢的人也能够互诉衷肠的地方。到两个人爱上的地方，到分手的地方，到你从没去过的陌生的地方，到你不在的任何地方。只要是停下来，避雨岂不是故事发生的最好的借口？在短短的一场雨中，也足以消磨长长的一生。你缓慢地摇动杯中的小匙，像摇动一架古老的放映机，把雨丝纫上时间的针，从未发生的过去也被你拖的缓慢悠长和真的一样。就像人尽可用谎言织出一个美梦，雨更是一件不可能的织物。这丝毫不影响你沉溺其中，煞有介事地游历虚无。
延宕就是从时间的指缝里渗出的雨水，可以用它洗脸，可以用它浇心。而在一切雨水之上，忘却是最好的延宕。我曾多么梦想自己能在茂密的雨线中间穿行而浑身不湿，那样或许能够抵达并不存在的佳期。
说爱
爱使人所向披靡，而怀着仇恨和贬低之情将一事无成。对另一个生命的热爱超过了对自己生命的热爱，这时他就能获得对永生的理解和信仰。
爱情不是这样的──你养一盆花，这盆凋谢了，你再养一盆，那盆凋谢了，再去养一盆。爱情是只养这一盆花，无论是永远盛开还是永远凋谢了，你的生命被这唯一的花充满。当它凋谢时，和它盛开时一样惊喜-----它终于凋谢了，我再也不用为此担心。
你何以爱我？这问题与不爱一样荒诞。人们要从别人对自己的爱中确知自己的存在，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释放出少许作为回报的爱。可是，爱不是回报，也没有什么可以作为爱的回报。除了爱，别无一切。剩下的都给你。
爱是乡愁。那原本乌有的故乡永远也不会再有。
爱若不悲伤，就无力量。爱是艰难的认出，一次次地走向你。你必三次不认我。
被爱情燃烧的人，爱情也为他燃烧。要勇于歌颂那火中取栗的人，哪怕那栗子只是一枚空壳。爱从来都是理想之光，是牺牲。
俄罗斯套娃
俄罗斯套娃是这样一种玩具，你从一个娃娃里面取出一个个更小的娃娃，她们长的一模一样，只是一个比一个小。在医学上，这种现象被称为寄生胎，而作为一种玩具，它叫俄罗斯套娃。当你拿起一个金发娃娃，露出下面更小的一个金发娃娃时，你会感到高兴，随着娃娃越来越多，你会越来越高兴。可是，终于有一次，你拿起一个娃娃，发现她的身下空空如也，这时，你的失望比你得到的那些娃娃更多。有没有一种取之不尽的套娃？在一个咧着嘴巴开怀大笑的娃娃下面，总有另外一个娃娃的笑脸？永远这样，没有尽头。你已经数不清外面有多少个娃娃了，可剩下的娃娃多的还是没有尽头。你的快乐渐渐变成了不耐烦，可穷究到底的好奇心，还是驱使你继续下去。万事万物都有个头呵，套娃也不应例外。你这样想着，手上的动作在加快。你总有筋疲力尽的时候，而套娃依然心平气和、不动声色，最后，你终于累的趴在了地上。事先谁也没有想到，人会在一件套娃上付出了生命。
论不亲切与其他
不亲切是一种微弱的情感，是由于一个人不关心人类也不关心自己所致。既无希望，也不绝望，也不因为不绝望而绝望。不亲切对应的是一种怜惜的目光，一切不亲切的人都值得同情。
自私是这样一种感情：永远服务于自己一个人的需要，只有一个人的需求才构成行动。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
一条朴素的真理：一个人应该让别人感到愉悦，而不是相反。一切能唤起愉悦的人和事物都是善的，不然则是恶的。即使有的事物很普通，但已暴露出恶的品质，就像善不吝在一颗米粒大小的事物中闪光一样，恶也无所不用其极。所谓穷凶极恶是也。
相信怀疑：并不是说怀疑是唯一值得相信的，而是指相信本身活在怀疑中，相信本身是由不得怀疑的。
我何曾知道别人的事情？
谣言之于世界具有建设作用，就好比绯闻之于日常生活的建设作用一样。
当不幸成为一种远方的传说，而非切肤之痛时，最易看出人类的同情的有限性。
寂静是什么？温暖的阳光，和煦的春风，缓慢流淌的思绪，大梦醒来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寂静是充满，是盈溢，是欲辨已忘言。寂静是澄明之境，是大爱无声的守望，是失眠的河流流过清晨的平原。
声音暗示了寂静的存在。大地沉默不语，不肯向我吐露。
结构和旋律是极其重要的。结构。旋律。结构。旋律。
从卡夫卡和加缪旁边擦肩而过的那个人是谁？
身份。没有命运的人。我和另一个我。我在这边喊话，我在那边回答，中间隔着一条美丽的山谷。一定是美丽的，否则岂不辜负？那里面有野花绽放，有鹿于涧中饮水。
我必早起，才能最先看见日出；我必晚睡，才能窥见黑夜里的秘密。
人最难摆脱的是爱自己和自我厌弃。人很少不因此二者而死。
“我悲伤，我哭泣，我用旧约占卜……”
洛扎诺夫在一篇文章中谈到托尔斯泰和陀斯妥耶夫斯基时说：“托尔斯泰令人吃惊，陀斯妥耶夫斯基令人感动，”这句话见地非凡。大多数人的感受与此正好相反。他随后又说：“陀斯妥耶夫斯基是沙漠中的骑士，背着一只箭囊，他的箭射向哪里，哪里便流血”。沙漠里无什么活物可言，他的意思我明白，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箭射向大地，大地就会流血，射向岩石，岩石也会流血。他即使斗胆射日，也不足为奇，因为他有足够的疯狂足够的愤怒足够的悲伤足够的爱力。
陀斯妥耶夫斯基是一个在荒原上独自与魔鬼搏斗的巨人，或者说，他本身就是魔鬼的化身，所到之处无不土崩瓦解，地壳塌陷、河流淌血。没有第二个凡人，有他这样的力量。因此，一个生性平和的人注定无法走进他的世界。在他的世界里空气都是灼热的，压强达到爆炸的临界点，中间几乎没有过度，有的只是一浪高过一浪的高潮，令人窒息令人发疯。
在世界文学史中，找不出第二个小说家能和陀斯妥耶夫斯基站在一起，如果他仅仅算是个小说家的话。从精神气质和作品的丰富性上来看，我想只有莎士比亚和他最接近。同时，他也不缺少歌德的雍容、宏阔，但丁的精深、幽秘。阅读他们，都是近乎旷野修行的的心理体验。
在我看来，布尔加科夫的《大师与马格里特》像是从《卡拉玛佐夫兄弟》身上抽出的一根肋骨，卡夫卡、麦尔维尔的身上毫无疑问都闪烁着他的影子。凭靠那段“宗教大法官”的插叙，陀斯妥耶夫斯基跟苏格拉底也有得一拼。陀斯妥耶夫斯基是古典时代最后一位巨人，也是开启现代文学的第一人，此后的一百多年中，世界文学的尖顶上战立的都是一些弱的天才。
在当今这个审美趣味萎靡的时代，陀斯妥耶夫斯基无疑是会遭到冷落。在广大的年轻的追求轻盈技艺的写作者那里，陀斯妥耶夫斯基这尊神也显得太滞重。不过，谁敢说陀斯妥耶夫斯基缺乏技艺，巴赫金也会从坟墓里跳出来反对。但陀斯妥耶夫斯基似乎就是没什么技艺，是一股从天而降的巨大、狂野的激情，冲开了世界的沟沟壑壑，也冲开语言的缝隙，在苦难密布又多情纵欲的大地上恣意奔涌，流过纸张，化为鲜血。而他写下的每一个字，也都像落地的麦子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