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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夫子

发布: 2010-6-17 22:29 | 作者: 南屿



       敢称自已是老夫子的人肯定有两把刷子的,不然就是厚着脸皮倚老卖老。我说的老夫子是前者,一个只有初中一年级文化,自学十年古典文学,凭着坚强的毅力,考上重点大学的研究生,现在是国内研究《楚辞》的著名专家和博导。

       我和老夫子是三十二年的老朋友,关系一直是那么笃实,可以说是无话不谈,我一直想给老夫子写一些文字,但一直都没有实现,很早以前我写过一篇文章叫《迟开的荼糜花》,是在老夫子考上研究生那年,文章写得很动人也很煽情。春天的花花朵纷纷集体卸妆了,这时荼糜花悄然地开在夏天里,默默地打扮这火热的夏天。把老夫子喻作一朵独自开放的荼糜花再好不过了,因为老夫子考上研究生时已是三十五岁了。按照常规的,一般二十五六岁应是硕士毕业了,而人到中年的老夫子还孤身一人,还要去千里之外的城市求学,一个才华横溢,努力拼搏的人,命运是如此的对他不公。告别那个晚上,我们彼此心里有些说不清的味道。我们在河边的一家酒馆里,要了几样小菜对饮起来,老夫子平时滴酒不沾,但那晚放开了,酒酣之际还吟起了古诗“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老夫子眼睛有些湿润,声音有些颤抖。我说老夫子你是有点娇情了,我们又不是生死离别。老夫子指着那条倒影万家灯火的河说,你还记得吗?十年前的端午节,我们来祭屈原,我们买了一大包饼干游到了河的中间,把饼干全撒在水面上,那些在河上捞沙的人看见那些飘浮的饼干,全都撑着船过来打捞那些饼干,但船还没划到饼干全溶化了。我说怎么不记得?你在岸上大喊屈夫子保佑你成为一流诗人,路人都以为你疯了。我说我还记得我们在这条河岸上散步,你第一次吟诵了“月涌大江流,星垂平野阔。那晚,我看见了老夫子一千多度的厚眼镜片后全是泪水。

       老夫子踏上北去的列车后,我把稿子撕毁了,我感觉我还没有写出老夫子这个真人来。他曾经无数次厚着脸皮对我说,小yan,有一天我成了著名学者了,我就请你做我的私人秘书,因为你的字写得漂亮,你就帮我抄书稿;你还会武功,我那么瘦就不怕人家欺负我了。我说去你的,你那么穷那么酸,除了几本破书,三十多岁了连女人也没碰过,还著名学者呢?谁稀罕你。老夫子说,错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想想那么多年过去了,应写写老夫子了。也许,老夫了在学术界名声赫赫,桃李满天下,但有谁知道他那些作为一个自然人的背后呢?

       那时我十九岁,老夫子二十三岁,老夫子早在三年前就到了这个城市,在一家国营单位做了一名机修学徒工,每月的工资是十八元。有一天中午下班的时候,值班室的人对我说,有一个青年找你。我说姓什么的?值班的人说,人很瘦穿得很破烂,我问他是哪个单位的?他转身就走了。我刚到这个城市,没认识几个人,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人来。过了几天,去参加市文化局举办的文学讲习班。这次讲习班规格很高,邀请了几名大学教授和省内颇有名气的诗人和作家来授课。那天是诗人许敏歧作诗歌讲座。许老师大学毕业后留在《诗刊》做编辑,后到了大学中文系教书。许老师上课了得,唐诗宋词张口就来,板书的字迹秀气飘逸,舒畅流利,真是让我们那帮学员视野大开。上完课后,我发现我的身旁的坐位上有一个很瘦穿得很破烂的青年正在埋头整理笔记。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是不是那个找我的青年?正当我要和他找招呼时,他抬起了头四个眼睛定格在我的脸上,然后就说,你是小yan吧。他一脸的激动。我说我就是。他自我介绍说,我叫汉忠,你叫我老夫子得了,就是孔夫子的那个夫子。我想这人真有点托大,也有点迂。他说,哦,那天我去你单位找你了,但是你们单位真是壁垒森严,一个劲地盘查我,好象我是一个罪犯似的,我很反感,我转身就走了……哦,是张叔介绍我去认识你的,张叔说你的诗写得很好,读中学时就在省级报刊发了诗作,你真了不起。他的话语像机关枪在“突突突”地扫射,我连插话的机会也没有。我知道老夫子说的张叔叫张化声,他那时很有名气,五六十年代被称为广东七大青年诗人之一。他的诗作《妈,我回来了》被郭沫若编入《志愿军诗选100首》,他的电影文学剧本《槟榔树下革命人》上了长春电影制片厂的《电影文学》杂志,据说中国的美男子王心刚准备扮演剧中男主角,后来文革来了,张叔被造反派斗得死去活来,就是因这个电影剧本。文革结束后,张叔调到市里的文化局创作组当组长

       我就是这样和老夫子认识了。我们边说边向招待所大门走去。这时,我肚子饿了,我就对老夫子说,我们吃点东西吧。老夫子没有推辞,我们就到招待所门口的米粉店要了两碗米粉边吃边谈。老夫子说,他曾一度写了很多诗,向很多大报刊投去,但那些狗娘养的编辑居然说老夫子不懂诗歌的韵律,操,真是瞎了眼,老夫子研究古典文学,难道不懂韵律?你看看他们那帮鸟人知道不,北岛他们的诗很讲究韵律吗?只是意念或者意绪上追求韵律,但北岛他们的诗更强调意象和诗歌的内含,我一气之下全烧我的诗了,从今以后告别诗歌了,专攻古典文学,我知道我写诗写不过北岛他们,那只有另辟路子了……老夫子的话还是像炒豆子般劈哩啪啦,我根本没有插话或附和的余地。他很快吃完了那碗米粉,用手一抹嘴角说,小yan不好意思了,你慢慢吃我要去新华书店了,哦,你身上带有钱吗?你借我几元钱。我掏出十元递给他。他说书店的人说这几天进了《古文观止》,我得过去看看。说完两条瘦长腿风一样离开了米粉店,他那条裤子的膝部有一块很大的补钉,那补钉已脱线,他走动的时候好像一面旗子在飘动。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我是几天之后第一次到了老夫子的房间。那房子大约只有十五平方左右,他和一个工人一起住,但那个室友极少在此住宿。床是中学时代的双层铺,老夫子睡上铺。那间房子光线不足,大白天也要开灯而且还很潮湿。我一踏进房子就吓得我一跳,那三面墙壁全被老夫子自制的简陋书架遮住了,书架上排列着整整齐齐的书籍。每一本书老夫子都用牛皮纸或画报纸精心包裹,为了便于查找,老夫子在上面工整地写上书的名字和汉忠藏书的字样。还在每个书架上贴上纸片“书概不外借”。我粗粗地浏览了一下,全是外国文学和古典文学。老夫子说,他原先每月的工资是18元,去年转正了调到32元,每月除了9元伙食费之外,全部都花在书上了。我转过身,发现那张蚊帐的破洞全用伤湿膏沾贴,我数了一下竟有25处之多,还有书桌上的牙膏壳已是伤痕累累,已挤到不能再挤了他还在挤。老夫子每天就是宿舍 ——车间——饭堂,没有任何交际和朋友,我几乎就是他唯一的朋友。他明显是营养不足加上通宵达旦地看书,他的眼窝深陷,脸色蜡黄。

       老夫子交过一个女朋友,是他们单位的一位女工,那个女孩子是一领导干部的千金,由于仰摹老夫子的学识,慢慢地喜欢上老夫子,老夫子研究古典文学也寂寞,也需要温暖,但是好景不长,有一天,老夫子惴着那女孩子给的60元钱到新华书店买书,可是到了书店钱不见了,原来是裤兜破了一个大洞,那60元钱就这样白白丢掉了。60元钱是两个月的工资啊,老夫子很沮丧地从书店回来,被那女孩子数落了一番,心高气傲的老夫子拂袖而去。很多年过去了,老夫子还在唏嘘叹息这一段恋情。

       有一年春节,老夫子已是五年没有回过老家了,远在一百多公里的父亲很想见一见在城里工作的儿子。回吧,一没有路费;二没有一条像样的衣服,他在我的面前嗫嚅着嘴巴很久也说不出口,我看出了他的心事,我从箱子里拿出几套衣服由他挑,他挑的上衣是蓝色的中山装,裤子是灰白色的,他在我的房间穿上后,在镜子里连续转了很久说,小yan,我很像新姑爷吧。我说像就少了一朵红花。老夫子就跑到我的书房里,硬是从一张旧画报上剪彩下一朵红花戴在胸前,一副美滋滋的样子。但很快他就焉了下来说,有哪个姑娘看得上我这个穷书生呢?我那套衣服给老夫子在乡下人的面前挣得了面子,他从老家带来了几全芝麻饼给我说,感谢你的中山装。他因没钱不敢在家里呆太长时间,年三十晚到家,年初三就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了。老夫子嘴巴很甜地说舍不得我,他其实是三天不看书心里难受的。

       老夫子在加紧复习功课准备考研究生,只有初中一年级文化的他面临着巨大的挑战。他先写出了一篇二万多字的关于先秦文学的论文,直接寄给了山东大学的肖涤飞教授,教授阅读了他的论文后,决定允许老夫子报考他的研究生。我记得那天我陪老夫子到市教委报名填表,他在学历一栏填了初中,正巧被几个女大学生看见了,那几个女大学生不知深浅地说,这个人有病吧,初中一年级居然来考研究生,嘻嘻……。这时我听见啪的一声,老夫子把填表的笔扔到了地下,他一脸的通红,他指着那几个女大学生说,你不就本科毕业吗?你!你!你!是学什么专业的?文学?数学?物理?化学?哲学?历史?天文?美学?如果你考不过我,你就是笨卵。吓得那几个女生再不敢造次了。我知道老夫子不是口出狂言,他真的是博览群书。有一次,我的一个老乡来看我,老乡刚从大学数学系毕业,他就跟人家口若悬河地聊数学,聊到我老乡无法再和他聊下去了,一副尴尬的样子他才罢休。事后,我老乡说,那个人真是个怪才。

       第一年考研结束那天,我带了一束鲜花等在学校的操场上,老夫子从考场出来后第一句话,小yan,浪费你的鲜花钱了。我把他接到家里吃饭,他说日语考砸了,专业科应在85分以上,综合科也在80分以上,可日语最多是43分左右。我问外语是少分上线?老夫子说是45分。果然正如老夫子的估分,他失去了梦寐以求的山东大学。第二年老夫子报考了中山大学,还是外语过不了关。第三年,当我捧着鲜花在学校的大门口等他时,他兴高采烈地拥抱我,然后把那束鲜花抛向空中。

       1988年四川大学中文系录取了他。

       可是问题又来了,川大要他找到一所大学或者一家科研机构承认老夫子是他们单位的人才能接收。我陪着他到省城的几家大学和科研所里跑关系,但都一一被拒绝了。老夫子这下心灰意冷了,那条三寸不烂之舌在那几天一直沉默。我们走投无路之下,在一个精疲力竭的傍晚,我们敲开了诗人张叔的家门。张叔已是文化厅的副厅长,他听了我们的苦难经历后,他挥笔给一所大学中文系的主任写了一个便条,叫我们去试试,果然真应那句古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有一天晚上,老夫子来向我的家人道别,他说到那么多年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说到激动时,他呼的一声跳上我家沙发的扶手,指着我两岁的儿子说,你以后考大学要考夫子伯伯的那间大学,只要你上线了,伯伯一定录取你。老夫子的动作很夸张,好像《列宁在一九一八》中的列宁在演说,他的模样吓得我儿子哇哇大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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