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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贱而一意孤行的年月

发布: 2010-5-27 19:03 | 作者: 阿乙



       1995年2月10日,农历正月十一,星期五。当Y走在通往县文化宫舞厅的路上,什么启示都没有,只有到将近十五年后,Y才会清楚,那里有一个布置好的阴谋。Y浑然不知地踏进去,就像踏进时间的下水道,经久不归。

       Y穿着崭新的绿色警服,正在读公安专科学校。那可能是Y最阳光的一段时间,在头一年的高考里,班里只有三个上了分数线,而且看起来也只有Y的这所学校具有确定性,Y只需要磨完三年,便会在小城的上流社会永远混下去。Y走进舞厅,那里三三两两坐着正在复读的同学,这是一场来得太早的聚会。

       Y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沙发,像自矜者一样礼貌地与人打招呼。Y不能去表达得意,也不能过分表达相反的东西,因此颇为零落地坐在那里,等待合适的时候离去。Y确曾站起来,这时阴谋启动了。酒保好不容易调试好音响,放进去一盘磁带,正在转动的转灯恰好又坏掉了,一束暗蓝色的光一动不动照射在Y的正前方,一张苍白的脸庞。

       在《伤心咖啡馆之歌》里,麦卡勒斯写道:用柠檬汁在白纸上写字是看不出来的。可是如果把纸拿到火上去烤一烤,棕色的字就会显出来,意思也就一清二楚了。这束像月光的光就是这样,像火烘出她内心的忧伤。在此之前,Y见人脸,都是五官,鼻子是鼻子,额头是额头,除了说明它们自己什么也说明不了,但在这时,Y看见了眉目间汩汩流动的气息,那是驱之不散的哀怨气息。(很多年后,当Y陡然在夜光中看见《蒙娜丽莎》画像时,内心同样起了惊悚。那同样是一种不可理喻的邪恶展示。)

       Y在初中和她同学了一年,高中同学了两年,他们应该有不少次擦肩而过,应该说过你好和再见,但是一切的交往就是这样。他们连彼此的家世都不清楚,像两条互不相干的河流。在这样的时刻,Y却像是走上平庸的山头,忽望见一望无际的冰川,Y被秘密震慑住,手足无措。

       每个人都可能有一个诡异的时刻,这样的时刻也许只有一秒,但是好像一生的事都就此安排妥当。Y想,我爱她,拉起她的手,保护她,和她一起活,消失于这人世。这便是上帝设好的阴谋,在这个时刻过去八年,Y才能承认自己的行为纯属自作多情。上帝和Y开了巨大的玩笑。

       在一部叫《海市蜃楼》的电影里,男青年看见天上的海市浮出女人的面庞,爱上她,后辗转千里,跋山涉水,寻找到对方,但是她有着蛇蝎心肠。这段毁灭故事的前半段符合上帝的理论,便是人之初,有两个头颅、四只手、四条腿,上帝嫌其累赘,因此一分为二,从此那被分开的叫男人的一半去苦苦寻找叫女人的另一半。这是爱情和婚配的来历。

       每个人在初恋时几乎都是这样的原教旨主义者,以天命为由,固执,蛮横,百折不挠,虽九牛不能拉回。Y不知道是他锻造了拒绝,还是拒绝锻造了他。愈挫愈勇。她起先是婉拒,后来是坚定的拒绝。如果程序倒过来可能好一点,她头一句就一锤定音地说“滚开”,可能后边的历史便不会演进下去。但是她第一次说得很礼貌,她礼貌地拒绝Y,让Y以为她只是有着某种不便。Y总是这样替她考虑,Y觉得她羞涩、不想让人看见、不想让人知道、还没考虑好,或者想考验Y。

       Y在向一个混黑社会的哥们(他们在泡妞方面有着极大的天赋与成就)倾诉时,后者拍拍Y的肩膀,“你要是一追就追上了,人家岂不是鸡了?”Y再没听过比这更温暖的话了,Y讨到他的方子,那纸条只写下七个平常的字:胆大心细脸皮厚。

       Y喜欢上这个女人的同时,Y的同学鸡屎也喜欢上她的密友。Y和鸡屎曾互相打气,一同行动,当时他的结局比Y还惨,被结结实实泼了一盆洗脸水。十来年后,当Y回到家乡,鸡屎都会请饭,作陪的是他夫人,当初的泼水姑娘。有考据说,县城人的性生活质量最好,大抵如此,鸡屎如此,Y那已经两次结婚的弟弟也如此。Y几乎不再问她——F的消息,总是他们星星点点说一点。有一年说是在外做销售,有一年说回到县城呆了几天,最近的一年说她的丈夫是个军官,生了女孩。

       像任何没有安全感的人一样,Y在那冰冷的时光结识下一帮失恋的人。其中有一个将行时瑟瑟发抖,Y陪着他饮了老酒,像两个混混色厉内荏地朝着中专进发。在女生宿舍里飘出一声“谁呀”时,他蚊娥一般回答,“我。”就好像吹好的气球扑哧一下放气了。宿舍里传出不祥的声音,于是Y喊,“请开门。”里边却是再也无声响。Y用手推推不动,唆使他用肩膀顶,他只那么轻微一顶,那插销便脱了,挡在门后的架子跟着倒了,脸盆、茶缸叮叮当当在地上跳着,跳了好一阵子。虎背熊腰的他泪流满面。

       多年后,当Y去赣南那个县城玩时,他已是派出所所长,正在等待提升公安局副局长。他安排Y到洗浴中心洗澡,到好宾馆住宿,他陪老婆去了。他的老婆就是那个用脸盆、茶缸来构筑防御工事的女生,脸有雀斑。Y有时想,如果自己和F修成正果,现在也呆在县城家里,坐拥DVD、空调、真皮沙发以及孩子的玩具,晚上到朋友家打打麻将,Y打累了,她来锄草(在县城那里叫替打为锄草)。Y曾读到托马斯·曼的《托尼奥·克勒格尔》,作家克勒格尔在回乡时看见童年最好的玩伴与自己的初恋女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热泪盈眶。这是嫉妒的泪水,是对平庸生活的嫉妒。

       Y并不热衷政治,有时看起来有着于连式的理想,发起狠来还天真地以为自己真能到纽约混一趟,但是这些大话并不靠谱。而且一开始也没想过会写作。Y的宇宙就那么大,就只想得到这个女人,和这个女人生活。从Y嘴里发的誓太多,兑现的太少,但是有一条在1995年到2003年这八年始终强悍,那便是只要她一声召唤,Y便可随她去任何地方,山岗,远寨,可以抛弃父母、财产和生命。

       只要她轻勾一下手指。但是她压根不搭理Y。她唯一的恩赐是主动打了一次电话,问Y有没有车去省城。那是1996年,从县城去省城的中巴车泥垢满地,车顶上装载着一层层行李,车里塞满人,像塞满鱼。Y是商人的儿子,没有能力搞到像样的车,因此恳请同去警校的公安局子弟,他们恰好要开一辆稍大的车去,便顺上了。她的父母随行,父亲脸色浮肿,母亲微胖,穿着过时的踩脚裤,Y不能想象这样两个人物会造出这样一个天使。

       她的父亲说:在国外,民办大学比公立大学的教育质量要好。她的母亲则有些欣喜地看着Y,这样的目光对Y真是一个鼓励啊,Y想他们总会对女儿说,这样的人你怎么不去考虑呢?Y和她则一句话也没说,在此前的一次造访当中,Y已被她彻底镇压。

       那时Y在警校,已经和她通信,大约写了三封会回过来一封,三四行字,当时扒开一个个字缝看,觉得充满玄机,现在却觉得是自己不敢认输。这圣旨般的话现在读来颇为难受,Y很难承认她只是随便抄了几句歌词来对付自己。有一句是,外边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你不能因为无奈就不出门吧;有一句是,平平淡淡才是真;有一句是,你既然从未得到,又怎能说自己失去呢?有一句是,if you can do,show me your all.
       Y妄学几年英语,对这简单的单词不敢断论,于是只要碰到一个英语四级以上的就去问,问到今日还是无解。Y可以将它翻译为希望,也可以翻译为绝望。在最冰冷的时刻,Y恼怒地说,它的意思是“有屁快放”。Y,有屁你快放。

       Y从警校潜回县城,又在家潜藏几日,眼见着要将病假消磨光,于是打足勇气(对自己说,你跑了几百公里到底是为着什么),走向她家。那是在红绿灯旁边的一栋院子,院子里有绿色小楼,是她父亲单位的宿舍。后来Y每次在异地见到刷绿漆的房子时都会心潮澎湃,原因就是原初的女神每日在这样颜色的房子日出而歌,日落而息。Y走在街上,脸色红透,路人几乎都是熟人,好像都知道Y要去泡妞,嘿嘿呀,这小子泡F家的女了。Y绕了几个圈子,挑没人的时候进了院子。上楼梯时,腿脚发软,好像人生只剩这最后几级了。

       她拉开门,坐回到椅子上,Y站立很久才敢授权自己坐到对面。电视上正在放潘虹主演的《股疯》,她斜着头看着。Y像罪犯等待审判。Y在囚牢里旷日持久地等待,现在时候到了,总会有一个公文式的语言从她嘴里飘出来,判决Y离开,或者留下,总得有一个爽快的结论。但是她只是将眼神从电视移过来,一言不发地看着Y。迄今为止,Y也没见过这样凌厉的眼神,它像利剑顶在Y的眉心,让人挣脱不开,逃无可逃。Y的身体出现轻微的响动,此后越来越不受控制,就好像要将自己筛出去。

       Y好不易控制住自己时,像大病初愈,绵软无力,说出了一句让自己也奇怪的话,“你就像个希特勒。”她对这样的愤恨纹丝不动。

       在公安局的车将他们送到省城东边一所学校后一周,Y重整旗鼓去找她。Y想她也许会念叨这次的帮忙,多少给点好颜色。但是镇压却比上一次来得更厉害,她正在用手帕缠绕因为穿高跟鞋受伤的脚跟,看到Y,脸色变了,说,请你离开。

       Y现在怨恨她没有老早这样宣判自己。但其实是Y应该更早地明白。如果不是时间为爱情的贱民制造出某种巧合,Y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在若干年后的一夜,当Y坐在异地一堆新朋友当中高谈阔论时,咖啡厅里走进一个被折磨成鬼魂般的女人,她走到Y跟前,瑟瑟发抖,等待着处置和安排。Y说:对不起,我不喜欢你。

       一小时后,Y走上街,忽而悲不自禁。Y明白了,我喜欢你,而你不喜欢我。就是这么简单。Y为世界有这么简单这么正常的道理而痛哭,Y一直没想到这是它恒在的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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