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在继续之中

发布: 2010-5-27 18:46 | 作者: 司屠



       他忘关手机了。他妹妹打来电话,说是要带她那位来见他。什么那位?他的心思还在他的工作上,(他的目光不曾离开电脑显示屏,光标正在句尾处闪灭,在将他呼唤),另外,由于自己的疏忽造成了工作中断他也不无懊恼,这也干扰了他,不过,话一出口,他就想到了是怎么回事,便接着说道,我知道了,你们来吧。
       
       哥哥,你在忙吧,我等会再打给你。
      
       嗯,你说吧,你们明天来吗?
      
       我们坐明天下午二点的火车,差不多五半点就可以到了,哥哥你来接我们。
      
       我知道了,我会来接的。
      
       你要待他好一点哦。
      
       会的。他说,他听出自己的语气是严肃的,便笑着补充道,放心吧,我们不会打起来的。
      
       我们怎么可能打起来,呵呵!就算我讨厌这人,因为妹妹,我也不会不给他面子,说不定我会喜欢上他。他觉得妹妹的眼光应该不会差,否则还是他妹妹吗!不过,感情这种事说不准,有些女的(他见到过这种女的)在其他所有事情上都很完美,光艳逼人,惟有在感情上却遭遇了阴沟翻船,令人大跌眼镜。
      
       搁了电话他去小便。他又想到一个多星期前他妹妹来过电话说要和这个男的分手,现在怎么又要带来见他了呢?他不怎么想见他,也许此人也不想见他,和他一样也是为了妹妹才愿意这么做。他可以想见,妹妹对她的“男友”必定是这么说的:我哥哥人很好的,他对这种都无所谓,他只要我们好就好了。可事实真是这样吗?他认为就算妹妹内心里也不敢对此打包票,如果她真的相信她所说,那也是因为她只愿意这样相信。而他扪心自问,他当然是有所谓的。谁愿意自己的妹妹跟着一个有妇之夫,且,这个有妇之夫已经清楚明白地告诉了妹妹他不会离婚。
      
       如果这个家伙是个彻头彻尾自私自利的混蛋,并且又很狡猾——想到这里,他便非常担心妹妹已经陷入了那种可怜卑微的感情境地难以自拔,仿佛这已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他不由得自责,怎么早没想到呢。
      
       这么一来他就再也定不下心了,他已经回到了电脑桌前坐着(他扫了一眼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他平常收工的时候),但满脑子都是妹妹的事。
      
       要命的还在于在这种事情上他根本帮不上忙,这绝对属于一个人冷暖自知的那种事,好也罢,不好也罢,全凭自己体会自己衡量当然也得由自己来承受,就是说“这是我的事”,大概每一个当事人都是这样想的,尤其在有人持反对意见时,她仿佛是在认真地倾听你的意见,但实际上,她只捡她愿意听的听,而你越是反对她,她就越有可能会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样紧紧不放。(奇怪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那一套过活,人们又是在什么时候发展出他们各自那一套的呢?自然了,妹妹也已经有了她的那一套)。
      
       但想到这一点,对于他的自责不是安慰。自从妹妹工作后,他对她关心显然少了,还不是一般的少,想过去他对她真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就连她痛经,他也会一再地嘘寒问暖,很多年里,她就处在他这个做哥哥的照顾的阴影下,有时大概也不堪其扰吧,而随后他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此便对她几乎完全地放任不管,不知她察觉到了这种鲜明的反差没有,是不是在内心的一角在为此责备他?
      
       回家途中他也在想着这个事。他最终得出结论他所能做的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妹妹自生自灭(不仅是在她感情一个方面),从这一点而言,就算是妹妹也是外人。
      
       天色阴沉。下车时他不由自主地缩抱了一下身子。在车子里因为开了空调可不觉得,在这之前刚坐进去时也还好,现在身体已经热了,再换到一个冷的环境里,冷感就尤其明显。他患有慢性咽炎,加之他的这辆二手车的空调不太灵便,他很少开空调,但他不想让他妹妹的那位误以为他这个做哥哥的很俭省,“这么冷的天气空调也不开”,虽然他又觉得他其实不必这么想。
      
       这是南方典型的就要下雪的天气,下雪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也许就在今晚,在远近灰沉沉的天空底下,周围的景物具有一种特别的清晰度,和它们在初升阳光照耀下所呈现出来的清晰不同,那是由另一种性质即寒冷造成的,清晨的阳光使房屋、树木、街道还有一切活动着的物体变亮,使它们不仅吸足了光还将此溢射出来,寒冷则锐化、凝固着这一切,使一切线条僵直、行动刻板、不容暧昧。在这样的天气里,人们难免手脚不便、小心翼翼,但仿佛是作为一种平衡,人的脑子却异常的清醒,有时候,手脚的反应跟不上脑子,于是,就在他的眼前,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喔唷”一声连车带人摔倒在地。
      
       他上
       前搀扶,后者摆摆手示意自己来。他关切地看着此人站起来,扶起车子,调整了一下,走了两步,而后便骑上车冲他点点头埋头前行。
       向火车站出口处走去时,他给妹妹发了条短信,收到回信说他们就到了。这时,他听到火车由远及近的轰隆声。他抬起头来。火车在减速正趋于停顿,这也可以从声音上感受得出来。无疑这一班就是妹妹乘坐的那一班。
      
       接客的人群一致地望着出口处弧形门洞的里面,自前方十几米开外的墙角已经出现几个走在前面的乘客。三轮车师傅们推着三轮车围拢了过来,他让到一边,以便不妨碍他们。这对他其实是一种新鲜的经历,但却又是那么的熟悉,仿佛他不止一次来接过站——不止一次的是他曾从外地返回下车出来见识到这样的场面。
      
       一开始出来的几个乘客他们显然抱定了不会有人来接他们的想法,并且甩开三轮车师傅的拉拢大踏步、目不斜视地通过两边接客的人群形成的包围圈,从中间无形的“乘客通道”走到外面的广场上去了。他们几乎是骄傲的。如果说这几个人是这支队伍的先锋的话,那么,随后来到的便是其大部队了。人流摩肩接踵,源源不断,从黝暗的门洞里被吐露出来,随即渗入了接客者的队伍,与之打成一片。要不是由于被接走的人总是大包小包而来接的人普遍轻装上阵,就很难区分这两者。比如说眼前的这两个男人,直到快要走过他面前时他才注意到他们,他们都一身空空,双手插入上衣口袋,你又怎能凭其中一人在喋喋不休的说话一个劲地摇头晃脑就认定他是来接的那位,完全有可能他是被接的那位,(还有可能就是他们都是乘客)。他带着观赏的目光留意着这一切,也没有忘记在乱糟糟的人群中搜寻他要接的人。
      
       相对于其他接客的,他处在一个外围边缘的位置。那里正好有一块条石,并不怎么高,但当他站到上面时他有一种尽收眼底的感觉。这里无疑是接客的最佳位置,不会有视线受阻漏看了乘客的问题、显然要比其他人有着更为全面开阔的视野,又避免了和其他接客的产生身体上的接触。这甚至使他不像是个来接客的,只是由于他所在的位置离人群并不远仍然还是处在他们的范围之内,条石呢,也不高得过分,也就不会导致他有某种搞怪之嫌,仿佛他是个特地来这里看风景的或者,干脆就是神精病,从而如他不愿看到的引得经过的人们不由自主地向他举目眺望。
      
       当然,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他处在了一个最佳位置。不过,必须这么说,每个人的任何一个选择就算是无意之举也是他不可割离的一部分。那貌似无意偶然,其实也绝对地符合他的个性。一个了解他的人必然会觉得他处在这样一个位置最正常不过,他就应该站在那里,这正是他的位置。
      
       但也许从一开始他就已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要以为他不可能意识到,他远比你要想得透彻,对于自己的举动他自然有着清楚的认识。
      
       有好几张乘客的面孔似曾相识,其中的两个也看了看他,双方的目光一经交汇当即错了过去,那仅仅是似曾相识、面善,可能以前在哪里见过,但并没与之打过任何的交道。他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手机,想看一看妹妹是否又发来短信。不能保证他们一定还在里面,说不定他们已经从他眼皮底下溜了过去而不为他所察觉。不过没有。他从手机上抬起头继续去看人群并把手机放入口袋,这一次,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了他的眼睑。
      
       差不多同时后者也看到了他,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目光一亮透露了她内心的意愿,大概以为他是来接她的,可又觉得不对,“就算,就算,他又怎么知道我今天要来”,她便反应了过来,他不是来接她而是来接别人的。他们用眼神和微笑确认了他们在此相遇这一事实。他看着她向他走来(也可以说在向外面走去,只不过是选择了一条需得经过他身边向外面走去的路)——目光平静,带着点审视:在过去了一年多后她变得怎样了?
      
       不是来接我的吧。
      
       他笑笑。告诉她他来接妹妹,他妹妹的男朋友要来。
      
       哦,还好吗你?
      
       还好,你呢,还在不在那个杂志社工作?
      
       换过了——她的手机响了,在接听电话时她的头偏向了手机那一边,仿佛顺便的她瞧着他。
      
       不用进来了,我就出来。她搁了电话。
      
       我妈妈,她说,我去了画报社,对了,冯静威,我和她现在是同事。
      
       冯静威也来上海了?
      
       嗯,她今年五月份来的。
      
       一时他接不上话来。他们沉默着。
      
       你——
      
       妈——
      
       两人笑笑。
      
       妈妈等着,我先走了。
      
       他点点头,但她没有就走,她笑盈盈地问他,你要说什么?
      
       没什么,还没结婚吧?
      
       没有啊,没人要。
      
       她的目光当即从他脸上移开,她向前走去,没有拉行李箱的那一只手向上举起,左右摆动,以示告别。
      
       当他们还在一起时,出于好玩,她曾多次和他探讨如果他们分手某日意外邂逅,彼此会如何反应。不管他们做过哪些假设,眼下这才是正确答案。
      
       哥哥,这谁啊?
      
       你们来了,哦,是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他从前方收回视线,和他妹妹的那位点点头。
      
       他们去一家小饭馆吃饭。这是他临时想到的,灵感来自于她,以前他们吃饭总是去这家小饭馆。这家饭馆地处僻静,价廉物美,炒菜的阿姨便是饭馆的老板,惟一的服务员小胖就像是邻家小妹。以前,每二个星期至少一次,一般是在星期六的下午,她从上海赶来和他做爱,(那是做爱的最好时段,仿佛食欲在性欲得到满足后也要求满足,这之后当人们置身于明亮的餐厅、吃着可口的食物,是一件非常顺理成章的事情,在这样的顺理成章中就会产生一种特别惬意充实之感),事后,差不多也就到了晚饭时间,他们就会来这家他们都很中意地被她称之为“偷情饭馆”的小饭馆。
       这是他第一次带她以外的人来,一个人他也不曾来过。一切都还是原样,一年的时间在这里似乎没有发生任何的作用,至少表面如此。他们来早了,仅有的四张小方桌都还空着,电视机已经开了,播放着某部台湾还是新加坡的连续剧,一年前似乎也是这部、放了一年还没有放完,想来是小胖爱看的节目,她送完快餐盒进来时站在他们的桌边看着,以前她也是这样,发现他突如其来,她还是挺开心的,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小胖是个非常单纯的姑娘,她看人时的眼神说明了这一点,这回它还带着这样的疑问:那个姐姐呢?
      
       他问妹妹的男友喜欢吃什么菜,后者说随便的,妹妹说她要吃海鲜,她已经好长时间没吃过海鲜了,馋死了。应该早说,明天带你去专门吃海鲜的地方。他说着,去了厨房。
      
       阿姨正在忙碌,他和她打了个招呼。在他的印象中,她从没有出来过厨房。这家饭馆很小,生意却非常好,这就造成了阿姨呆在她的那个小天地里一个接着一个炒菜起不了身,顾客如果不进去点菜、买单,仿佛就算在这里吃一辈子也没法和她照上面。他点了五个菜,都是以前点过的。
      
       这里的特色菜是一种五香牛肉,不蘸酱油也可以吃了,只要还有,他每来必点。小胖很快切了一盘出来。他本想向妹妹向她男友作个推荐,但他不想给他们压力,他特别敏感可以说是厌恶看到人们为了迎合他做出任何的违心之举而这又是由于他的问题(如果他推荐,他们却觉得不过如此可又不好意思表明他们的真实味觉就只好勉强自己这不仅会体现在口头上还得用行动来表明就是说得把这些牛肉一扫而光),他便不露声色(这么做还有一个原因:人们往往对他人大加赞赏的东西不以为然,怀着苛刻、挑剔的心态,有时这甚至会扭曲正常的判断,或许他不推荐他们会很喜欢这盘菜,但经他一说他们就会认为它一般般了)。当然,他是很在意他们的反响的,他默默留心观察。他们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令他欣慰的是从他们一阵猛吃很快就几乎吃了个碗底朝天的架势来看(他就少动了几筷),他们对这个菜和他一样是认同的。
      
       姐姐和多多都好吧,多多咳嗽好了吗?
      
       这两天已经好了。
      
       我给多多买了个汤姆古里古,她肯定会喜欢的,呐。妹妹从包里拿出一只造型别致的毛绒玩具在他面前晃了晃。好不好看,好不好看,不要让妈妈晓得噢,是我给多多带来的。
      
       知道的。
      
       这牛肉味道还可以吧?他说。
      
       这个蛮好吃的。妹妹的那个男的说。
      
       妹妹的男友不太说话,这应不是因为和他不熟或者是自觉身份尴尬所致,是本就是这样的人。不知为什么,也许是他也是这样,他一直很亲近话不多的那一类人。但这也并不是说他就讨厌很能说的,他也喜欢朋友中那些健谈的,跟他们在一起时他就可以如他所愿的不用说话、少说话了。
      
       这也不像是个险恶的家伙。一个人活到了三十五岁这样的年纪,他的脸已经成形,他的脸是不会骗人的了。在这张脸上没有时下普遍的精明、油滑,奸诈、狡赖就更谈不上了,但也不是酷、无所谓。如果说他不喜欢精明奸诈,他也同等程度地不喜欢装酷、自以为是。眼前的这张脸是一张认真生活的脸。也许这样一张脸后面的这个人会是复杂的,但这种复杂是为了对生活进行必要的平衡,既然已不再单纯,就应该深思熟虑,因而,那即便是复杂的也是一种努力使自己以及身边的人朝向好的一面的复杂。他不认为得出这样的结论是过于武断了或者是推己及人想当然,他能理解妹妹喜欢上这样一个男人(他并没有改变她应该离开他的想法)。


21/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