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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辞典

发布: 2008-11-21 08:49 | 作者: 余坚



春天

 

经常会有这样的春天,你呆在屋子里无所事事,看着窗子外面的蓝天发呆。鸟一闪而过,去了你永远不知道的地方。你知道在云南北方的岗子上,一树树梨花像白色的火把那样斜插在红土的山地中,猛烈地燃烧,大风吹过,遍地是白色的火星子。你知道与此同时,在云南之南,大河滚滚,波澜是蓝色的。两岸的低处和高处,阳处或阴处,干地或潮地、全都已经被花朵占领,它们正开得一片稀烂。花的脂肪从树枝上淌下来,阻塞了大河两岸的那些细小的支流,也阻碍了其它植物通向阳光的道路。蜜蜂象轰炸机那样嗡鸣,沿着道路,到处可遇见牧蜂人黑色的蜂箱。你当然曾经象一只幸福的蜜蜂那样闯入过这样的春天,但你毕竟不象蜜蜂那样,和花朵是一种在家人的关系。你进入春天,但你是出家的人。你的道路与一只蜜蜂正相反。它偶尔撞入你的房间,它最终要找到返回春天的道路。所以,你一生中,虽然每个春天都听见花朵在山岗上嚎叫,但你只有很少的时间能亲抵现场。大多数时间,你只是知道事情正在发生,你通过蓝色的天空和风的速度知道事件在发展。是 豹子的身上布满花朵,是蛇在花的洞穴中睡眠。而你远离现场,想象着那残酷的美。你恨不得立即就钻进一只花蕾,在里面腐烂掉。或者成为一只毛绒绒的屎克郎,在那蓬松的,被花朵的脂肪泡胀的红土壤中,扒个洞一头钻进去。但你仅仅是坐在屋子里,无所适从,渴望着无事生非。哦,那一切与你毫无关系。即使花朵把山岗 压塌,把蜜蜂呛死,这一切也与你毫无关系。我曾经强烈地体验过这种残酷的无关,那时我在芒市附近的森林中,春月无边的夜晚,我独自一人,走过一座又一座铺满去年十二月落下的,尚未腐败的树叶的岗子,地面被月光戳出无数的斑块,蜜蜂不知到哪里去了,一路上遇见无数的花丛,它们中的一些,当着我的面打开,撬开 烈酒罐子似地把气味放出来,香得令我恶心。这些花朵有些在月光中,有些在暗处,拼命地开放着,前仆后继,枯萎的才垂下,掉下,新的骨朵又打开了,仿佛有什 么不可抗拒的诱惑在外面吸引它们,其实什么也没有,它们仅仅是要打开,要牺牲在盛开之中。在这美丽无比、安静、凉爽的春夜里,我却忍受着烦躁、闷闷不乐、 象一头找不到活干的狼。我又听见一朵马樱花“叭”地一声解放了,我忽然明白,我的烦恼的根源是,我不想当人,我想当花,我要开放。我渴望作为花朵之一,与 这春天的故乡,吻合。

 

远方的声音

 

在云南的远方,你永远会感到有某种声音永不停息,有某种声音越过风和群山传来。这是河流的声音。云南人都知道,河流就在他们的周围。十年前,我在我的 诗歌中写道“在我故乡的任何一个地方 你都会听到人们谈论这些河 就象谈到他们的神”。河流对于云南,不是文明史上的象征,不是古代的传说,而是越过时间 传布到你的生命中的轰隆巨响。河流把生命带向遥远,但这遥远是永生不息的流动,而不是一个静止的彼岸。我非常喜欢那些歌颂河流的歌曲,可惜这样的歌在云南 还没有被写出来。我听过斯特劳斯的《阿尔卑斯山交响曲》,也听过葛罗菲的《大峡谷组曲》。我希望有一天,音乐天才出现,为我们谱写在北纬30°-21°附 近经过的河流。我很喜欢一首美国民歌《谢南多》。这是一首歌颂永恒的河流的歌曲,谢南多是一位美国印第安酋长的女儿的名字。也是一条河流的名字。“遥远 啊,波涛滚滚的大河……”这是令我永远热泪盈眶的歌声。

 

麂子

 

我少年时代的云南是一个充满陌生感和恐惧的世界。这种恐惧和陌生不是来自文明世界,而是来自大自然。那时,野兽们和人的世界关系密切,它们就住在昆明 城外十公里以远的大地上,有时候还会闯进城里来。我小的时候,外祖母吓唬我的常用短语就是“老豺狗要来了。”这不是童话,不是今天孩子们知道的大灰狼,而 是就在昆明郊外的红色山冈中传过来的真狼的嚎叫。

有一个夜晚我躲在昆明四十公里以外的山野的一片树林中。当时我十九岁,被工厂派到农场去收洋芋(土豆)。这个农场叫花箐。长年看守着农场的李师傅在这个夜晚带我们出去打麂子,我们埋伏在一片树林里,等麂子出现。那是美丽无比的夜晚,星光灿烂。林子里有几十种鸟和上千的虫子在叫,那是无所顾忌的大叫,叫得山林就象一个正在比学赶帮超的乐器工厂。突然间,轰地一声巨响,然后就万籁俱寂。过了一阵。李师傅从黑暗中冒出来,说打着了。我们就回去。第二天,我们带着狗,上山去找麂子,山是潮湿的。天空是蓝的。只有蓝色。而土地是红色的。狗忽然叫起来,我们跟着跑过去,在密林里找到了一头死去的小老虎,有一米长。 它的脖子上有一个暗红色的洞。白天的林子很安静,除非是起风的时候。

 

哥布的父亲

 

哥布的父亲坐在他的刚刚经历了泥石流的家中。后门,以前上山砍柴的门,已经被泥沙堵住了。如果明天泥石流再动,他的家就没有了。我问,那么怎么办呢? 哥布说,搬到另一座山上去。哥布的父亲坐在火塘边上,这是一个在土地上刨出的坑,他往坑里面加着松树枝,烧一壶泉水。他停下来就吸水烟筒。这是一个没有色彩的老人,他的脸是黑的,指甲是黑的,衣服是黑的,脚是黑的、他的屋顶被烟子熏得漆黑,腌肉被熏得黢黑。他不会讲我的话,我听不懂他的话。

第二年,他由儿子哥布领着,一生第一次到省城看看。哥布领他来看我的家,他不仅看,并且一样样用手去摸。他摸摸我的电视机。摸摸我的床。摸摸我的锁。 摸摸我的浴缸。摸摸我的抽水马桶。摸摸从水管里流出来的自来水。摸摸我的门。摸摸我的玻璃。摸摸我的布。摸摸我的香烟。摸摸我的食物。然后走了,他回到他的故乡去,在另一座山上的家里,他像黑暗那样坐在火塘旁边。

 

阴影的游戏

 

苍山的阴影从山脚一直伸展出去十多公里,铺在倾斜但平坦的大地上,大地的终端是蓝色的洱海。在阴影的部分,事物是本色的。但在阴影之外,一切都光辉翌 翌,金黄色的田野、金黄色的树和村庄。事物被夸张了,显得更赏心悦目。在这光辉中看被阴影遮蔽的部分,却是一片昏暗,它也被歪曲了。我沿着阴影的边沿,在大地上走,我脚踩的地方也就是高山投到地面上的反映着它的峰顶的部分。这边沿有些虚化,我跨几步进入阴影,又跳跃着回到光底下。这土地是秋天收获之后的稻田,和我在一起的还有乌鸦、田鼠和谷雀。阴影缓缓地移动,犹如盲人的手,在摸索着大地上的粗糙的表面。我跟随着阴影,向位于东面的洱海延伸。一整个下午, 走了七八公里,看着一个个村庄被阴影网罗。看着白色的牵牛花怎样失去了光采,回到它原有的朴素中。看着阴影怎样爬上耕牛的角,又溜下它的脊背,把那些残留 在它尾巴上的光粒啄掉。我一直跟着它走,走到洱海边上。直到这巨大的幕把整个大地都遮蔽起来。那是我二十岁的某一天中发生的事情,我年轻的生命中的正午, 我的时间还多。

 

大地上的沐浴

 

芒市附近有一个温泉,阿永带我去洗澡。那个澡塘在傣族人的村庄旁边。火热的夏天,我们穿过他们的土地,穿过橡胶树林、野草地、堆在乡村边上的甘蔗塔、 鸡、狗、鸭子和水牛、穿过竹篾编成的房屋和红土的山坡,到了那里。这是一个水泥和砖砌成的浴室,卖票。小卖部,供应毛巾、洗发膏、沐浴液。里面分男浴池和 女浴室,淋浴、盆浴。更衣室、小便处、拖鞋、挂贵重物品的钉子、通风的窗子、热气腾腾……洗罢出去时,阿永说,你看,他们在外面洗。我看见大地上有一个池 塘,在一棵榕树下,一群上身赤裸的女人泡在里面。水直接从大地上冒出来。气泡。波萝蜜般的乳房。下垂的母亲的乳房。古铜色的手臂。黑头发,散开如水草。大 地的植物。周围是红泥巴,牛屎、鸡粪、杂草、蛇和蚂蝗;再远处是瓜地和蕃茄地、芒果树和香蕉树。再远,是无边无际的水稻和青山。水哗哗地响着,水已经被泥 巴染成了红色,她们在玩水,露着牙齿笑、互相泼着身体……一切都在金黄色的落日的光辉中。

 

颂歌式的葬礼

 

我在云南的大地上目击过颂歌式的死亡。那是在德宏州的芒市。温暖的春天,我沿着乡间公路骑着自行车漫游。周围的风景,先是用“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来描写最得体。漠漠,当时是早晨,雾尚未散去,但已经不浓,雾后面的树林已经依稀可辨,白鹭是古代的白鹭,越过历史飞来的天使。如果千年前那位诗人复活,他会一眼认出。但黄鹂是看不见的,是听见的,大地上有鸟在啼,但不知道那是不是黄鹂,我很少有时间能够停下来,仔细辨别鸟语。无论什么鸟叫,我 只知道那是鸟叫,与狗吠不同。古人的时间多,“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有的是倾听的时间。为什么在春天用夏木会贴切?因为在汉语中表示春天的时间,在亚热带的云南德宏,大地上已经是夏天的景致了。后来竹林出现了。山地出现了。不知名的河流出现了。风中有腐败的稻草的气味。也有果子的气味。也有拖拉机的气味。后来,田野扩展成大片的、无边无际的,已经不仅仅是水田,也有玉米地、甘蔗地和开着紫色的花朵的地,开着黄色花朵的地,大地现在看上去象所谓“锦绣 ”的了。太阳老练地上升着,天空蓝透,又一个上帝的好日子啊!在大地的开阔处,我看见远方又出现了一个白鹭云集的村庄。是什么吸引我向这个村庄走去,白鹭。当我进入这村庄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这个傣族人的村庄正在举行葬礼。犹如在水田中央突然看见一只死去的白鹭。没有任何迹象向我预告死亡的降临。我听见歌声锣鼓声,在村庄的外面,我看见一些美丽的花圈,不是扎着白花,而是扎五颜六色的花。后来我看见死去的劳动者躺在一个用花和竹篾搭成的棚子里。人们蹲在花棚的周围,敲着锣鼓,哼着好听的歌,象是劳动中的休息。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葬礼。在春天,在花朵和白鹭盛开的大地上,死亡被花朵和白鹭所簇拥,被它的收获所簇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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