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叫一声同志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

发布: 2010-5-13 21:43 | 作者: 南飞雁



       小蔺的公交卡丢了。在北京坐公交,不用卡是一块,用卡是四毛。省钱倒属其次,形式大干内容。一般来讲,匆匆过客用不着卡,常住的人才买。公交 卡和暂住证一样,都是小蔺立志长期扎根北京的凭据。手里有卡,就像阴天出门带了伞,不管能否用上,至少有一种风雨无阻的姿态。四个月前拿到定金,小蔺请美 菡吃卤煮火烧,特意加了五块钱的肠,又给公交卡充了三百块钱。丢卡的第二天早上,两人照例腻在一起。他心里有事,讪讪地对美菌说,早知道会丢,就多打几次 车了,不然那天下大雨,你也不会淋感冒。美菡黏在他怀里,嫩嫩一笑,说赶紧去催钱吧,家里都快断顿了。

       美菡其实也不嫩了。她比小蔺小两岁,八四年的,属鼠,两人读大专时认识,好了四年多,来北京三年有余,享福不多,吃苦不少。小蔺嘴上虽不 提,心里一直有愧。可听了美菡的话,他却一下子恼了,陡然道断顿了就全怪我么?我每天出去当狗当孙子,卖命换钱,任人宰割,我容易吗我!

       小蔺说得很动情,到后来自己都感动了,索性一把推开美菡。她穿了件吊带睡衣,被他这一推,半个乳房露了出来。美菡见怪不怪,拉了拉睡衣,笑 道好了好了,大导演别生气了,早餐想吃什么?小蔺黑脸下床穿衣服,动作很大。出门之际,美菌笑着跟上一句,我刚想起来,昨天房东可又来催租子了。

       走出地铁站,小蔺脑袋里依然轰隆隆的。要是听大闯的话就好了。到底是新手,不懂留后路,余款未结,就把完成片给了人家。本以为一部宣传片费 用三万,定金八千,扣除租机器、做后期、请演员,能有几千块富余。这下全砸在手里,还欠着大闯做后期的钱。大闯开始还能等,不料一拖几个月,也就等不及 了。他找到小蔺,喝了瓶二锅头,吞吞吐吐说哥哥我不是信不过你,时间太久了,能不能有个抵押?小蔺苦笑,说除了美菌,任你选。大闯想了想,说《伊里奇三打 冬宫》的母带,行不?

       大闯和小蔺是发小。高中毕业,大闯考到北京,小蔺落榜。他按父亲老蔺的意见去读了一年市戏校,嫌豫剧没前途,又改读了三年大专。再后来,小 蔺携美菡进京当了北漂,大闯开了家影视后期制作公司。说是公司,其实就是租了间地下室,买了套二手设备。这样的后期机房北京遍地都是。小蔺拍的片子,后期 基本都交给大闯,一来便宜,二来若囊中羞涩,可以拖延几天再付。如今生意难做,大闯的日子也不好过。小蔺自知理亏,只得把母带给了他。为了早点赎回母带, 小蔺隔三差五便去人家公司要钱。次数一多,对方态度每况愈下。这一回更离谱,前台女孩把送审光盘还给他,郑重说经公司顾问组多次讨论,一致认为片子不符要 求,希望能好好修改;如实在改不动,希望将定金如数退还。小蔺把光盘砸在女孩身上,发情似的嚎闹一番,被几个保安端了出去。大厦不远就是地铁口,黑乎乎的 像一张大嘴,吞吐着蚂蚁般的人。小蔺坐在马路牙子上,喘了半天,给美菡打电话。美菡静静地听任他气急败坏,最后说,你知道我在哪儿么?

       不在家?

       那能叫家么?美菌笑了笑,说我在火车站,准备回老家了。

       还回来吗?

       说不准。我们分手吧,对谁都好。

       什么时候决定的?

       昨天吧。你也不吃亏,我陪你两年多了,就是只算炮钱,你也省了不少。

       这还是小蔺开过的玩笑。那次已毕,两人感觉甚佳。小蔺坏笑说,按每年一百次,每次二百块算,好几万了呢。当时的美菡的确是嫩,一宿啜泣,数天 没笑脸。想想也是,起初她跟他来北京寻梦,可谓义无反顾,三年多过去,水灵灵的淑女成了流产两次的熟女。世故也会了,皱纹也有了,妇科病也落下了,下流话 也能讲了,如今分手,要论谁吃亏谁占便宜,还真不好说。

       小蔺回到家,一切井然有序,桌上放着三百块钱。毕竟有过几年感情,也曾纯粹,即便是分手也没赶尽杀绝。小蔺算了算,交房租不够,付大闯的酬 金更不够,倒是能买一张回乡车票。小蔺长长地打了个呵欠,把细软收拾干净,就上床睡觉,居然很快迷糊着进了梦乡。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听见父亲老蔺拉板胡的 声音。板胡声到高处,小蔺遽然猛醒,发现枕头早已湿透,也不知是汗是泪。他不再骗自己,放声大哭起来,声若老牛,状似癫狂。很快,隔壁卖鸡蛋饼的东北大嫂 开骂了,与他一唱一和,直至黎明。

       火车上,大闯又打电话来,还是为钱。一开始是诉苦,到后来听说他已离开北京,无钱结账,语气顿时为之一变,什么难听话都出来了。小蔺苦笑说 何必呢大闯哥,母带都抵押给你了,“龙游沟壑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谁还没个落难的时节?今后又不是不见面了。大闯再不吭声,沉默一阵后说,算你狠! 就挂了电话。小蔺援引的是豫剧《走麦城》里关公的唱词,这段戏他听父亲唱了二十几年,从小熏陶,当然是耳熟能详,可以脱口而出。他仔细想想,考学也好,恋 爱也罢,工作亦然,好像自己从来都是在走麦城,根本没有过五关的经历。小蔺微笑摇头,把脸扭向一边。窗外的人和物一闪即逝,再也寻不着。完了,在北京就这 么一个朋友,现在也掰了。

       一路无话。到了县里,已是次日傍晚。夕阳暧昧,县城里外灰突突的,到处还是老样子。沿街门脸依旧早早关门,红绿灯依旧不亮,连卖烧烤的地摊 都没挪地方,好像时光的车轮并不路过这里,带不来什么变化。小蔺打了辆车,说去县文化馆。司机看看他,兴奋道小兄弟,几年没回家?小蔺一愣,说两年。司机 笑道文化馆早拆啦,现在是大家乐娱乐中心,文化馆在顶楼。你家在那儿?知识分子啊。小蔺问文化馆拆了,难道文化局家属院也拆了?司机说那倒没有——小兄弟 你打表不打?打表五块,不打表四块。

       母亲开的门,嘴唇撮成一个小圆圈,朝他嘘了一声道,你爸正给人讲本子呢,小点声。又朝他身后探探头,问美菡怎么没来?小蔺本想说分手了,话 到嘴边又改口,说她家里有事,这次过不来。母亲明显地失落,摇头接过行李,领他进屋。老蔺端坐在客厅,罩了件大而无当的白背心,一手蒲扇一手剧本,正和一 个面容黧黑的男人说话。黑脸男人四十来岁,见了小蔺,立刻站起,带着惊喜和难以置信说,是敬东吧?从北京回来了?

       老蔺无所谓地摇摇蒲扇,指点道,香花镇的老何,我儿子敬东,在北京混日子。

       老何忙说,敬东在北京当导演,是县里的名人啊,幸会幸会。

       上次回家,听见有人叫他“导演”,小蔺还会身心膨胀,血脉喷涌。此番又闻,却只觉得刺耳。小蔺强笑,说了句久仰久仰。老蔺满意地看着他,示意 他跟老何握手。母亲一脸欢喜。小蔺只得敷衍几句,转身进屋。母亲进进出出,端来蒜面条,又忙着张罗床铺。小蔺大口吸溜面条,说,咱家还是常来人?母亲得意 说那可不,你爸在县里可是名人,搞戏的、写本子的,都爱来请教你爸。小蔺想,看来本县特产除了辣椒蒜薹,还有名人,家家都有几个,便一笑,放下碗,倒头扎在床上,再不想起来。老蔺偏偏大声说,敬东他妈,拿一张盘来,老何要呢。

       在蔺家,“盘”是专有名词,特指小蔺的作品光盘。小蔺北漂已久,也曾倾己所有拍过一个短片。正如作家处女作多有本人影子,画家首个裸体模特多 是女友,小蔺未能免俗,灵感来自老蔺。小蔺小时,常听老蔺唱豫剧,名目繁多,有一出《伊里奇三打冬宫》印象颇深。老蔺钟爱此戏,也钟爱儿子,马上寄来了全 套唱词和台本,又推荐小蔺拜访徐老,求他支持。徐老是戏曲界名宿,在业内声望甚高,但因为人不谦和,见地与众不同,不喜不愿也不能人云亦云,故而刚刚落选 了某协会要职,一气之下远遁南方,做了候鸟。小蔺拜访无果,求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请了几个河南籍北漂,拍了一段十五分钟的短片。大闯为当一回摄影,免费 给片子做了后期。片子拍成,圈中朋友大都抨击,搞影视的说是糟蹋电影,搞戏曲的说是诋毁豫剧。从此小蔺羞于再拍片,大闯也赧颜再干摄影。当然,也有说好 的。片子参加过某独立电影沙龙的放映,一个叫什么路易的欧洲大胡子老头看了片子,居然激赏,约在西三环的香格里拉见面。那天北京大雨,交通瘫痪,等小蔺一 身雨水赶到地方,老头已经准备去机场了。大闯原本要来做翻译,但因雨未到,而小蔺不懂英语,老头不会中文,一番无效沟通后,老头礼貌地耸肩告辞。小蔺在大 堂坐了一个多小时,一边等雨停,一边品味着希望忽来骤去的苦楚。沙发很软,钢琴悠悠,小蔺深陷其中,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搞笑,那么不真实。仿佛作家的处女作 屡遭出版社退稿,女友的裸体被画家抽象成青蛙,这种感觉完全可以写进剧本里。美菡那时候还崇拜着他,节衣缩食刻录了百十张光盘,逢人就送,渴望能够带来机 会。小蔺见她满脸油汗,一本正经地俯身于床沿,在光盘上写着正楷字“蔺敬东作品”,忽然想哭。也就是从那个瞬间,小蔺决定放下身段,开始跑剧组拍广告拍专 题,勉强维持至今。这次离京之际,母带早抵押给了大闯,光盘也只剩了十几张。他慨然留了一盘送给房东,附言说请恕无力负担房租,谨以作品一份帮助房东提高 艺术修养。

       客厅一阵嘈杂。老蔺摇蒲扇进屋,对小蔺笑着嚷,盘还有么?老何在香花中学教书,想给学生放你的片子哩。家里的送完了。

       老蔺一口本地话,声音大而艮,像是在吵架。小蔺人已在老家,心还在北京,一时反应不及,只觉身处异域,与老蔺的语言系统并不兼容。等明白过 来,老蔺早忍不住,动手去翻行李。小蔺无奈地笑,取出仅剩的光盘,挑一张给他。老蔺如获至宝,呵呵笑着出去。光盘散落一床,盘面上“蔺敬东作品”那几个正 楷字太熟悉,太扎眼。睹字思人,小蔺思量再三,还是发了个信息,又担心美菡不会回复。不料她很快回了,先向二老问过好,又说既然分手,请他今后不要再联 系。小蔺觉得这信息还不如不回。沉默毕竟蕴含了可能性,一旦开口,无非是再次确认结局。

       送走老何,老蔺终干闲了下来,把儿子召到客厅。天气燠热,老蔺的白背心卷在胸口,露着松弛的肚皮,宛如戴了个大号的胸罩。白背心穿得久了, 早被汗渍染得微黄,又似放多了碱面的蒸馍。老蔺看着儿子,手里的蒲扇缓慢下来。小蔺长得酷似老蔺。所以老蔺看他,就像看着年轻的自己。男人的一生,先是儿 子后是父亲,儿子敬重父亲,或许并非由衷;父亲欣赏儿子,却实在是源自肺腑,且不免油然而生一丝得意。而老何刚才毫不吝啬的客套话,又将这得意凭空放大了 若干倍。其实老蔺有许多话想问,斟酌半天却含笑道,这甜瓜是新买的,尝一块。小蔺吃得满脸瓜汁。老蔺凝视儿子良久,过了眼瘾,这才问他为何回家,为何事先 没有打招呼。小蔺当然不能说生意受骗,女友分手,就撒谎最近活儿不多,想家了。老蔺当然不会全信,也不便多问,只是悠长地哦了一声,继续微笑。小蔺倒有些 心虚,没话找话说见你这么忙,文化馆还排戏吗?

       老蔺不是容易激动的人。但一来与儿子两年不见,二来说到了文化馆,不由他不带着情绪。老蔺冷笑一声,说多少年都不排了,文化馆都成收容站 了,是个人都往这儿送,总共十九个编制,有编剧职称的就我一个。小蔺随口说大闯他爸老安,不也是编剧?老蔺奇异地看了他一眼,老安?你说老安?他也能算编 剧?去年考核报业绩,他说创作了一个新戏《桃花沟的能人们》,那剧本我见过,前年叫《冬去春来杏花岭》,大前年叫《弯弯河的夏天》,大大前年叫—— 《金色的秋风》。


41/41234>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