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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一声同志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

发布: 2010-5-13 21:43 | 作者: 南飞雁



       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摊开来说容易得很。老司求和的愿望,老蔺慨然同意。老司想进步,他何苦去阻拦,况且就算阻拦也无用处。他升任正股级后以 身许馆,无非是想过问一下财务,两人并无私仇,仅是公恨。如今不但没有私仇,又凭生私愿,与私愿相比,公恨更是可以忽略不计。而他这点私愿,老司倒有些踌 躇。老蔺将《伊里奇三打冬宫》改写成了电影剧本,苦无门路出手,听说老司跟省里一家影视公司的导演认识,想托他引荐。其实老司跟导演也不熟。前年导演来县 里选景,老司搞的接待,互相留了号码。后来电影改在别处拍了,就没再见过,逢年过节偶尔有个信息。老司拿这事吹过牛,不想老蔺信以为真。不答应怕是不行, 答应了又唯恐牛皮吹破。思量之后,老司忍痛说正好省里有个笔会,原本是我要去,你就公私兼顾吧。老蔺当然不知道这是他留的后手,一旦事情不成,好歹报销了 开支,也落不了埋怨。老蔺深感意外,对以前的行为多少有些抱愧,告辞的时候流露出些许感激。不过这感激并没持续太久。下楼之际,老蔺发现大家乐娱乐中心的 人正在清理垃圾,黑色塑料袋里赫然有几个避孕套的空盒子。老蔺脸色涨红,连连摇头叹息,为刚才的感激深深不齿。

       中午吃蒜面条。母亲做好了饭,匆匆扒了几口,出门打麻将去了。老蔺心情甚好,嫌饭菜太素,让小蔺去买了一斤猪头肉。父子俩喝了几杯。吃面就 肉下酒,也算一件快事。正吃着,老安来了。小蔺一见他就想起大闯,表情很不自然。老安在蔺家常来常往,丝毫不客气,拉把椅子坐下,神秘道老武死了。老蔺一 怔,说哪个老武?老安拍大腿道还有哪个,市群艺馆的武艺皋呗。老蔺腾地站起,大声说怎么可能!年头里开会,我还见他呢。老安说你激动什么,你又不是他爸。 老蔺默默坐下,忽地笑了。老安也笑。小蔺倒有点莫名其妙。老蔺给自己倒了杯酒,端到嘴边又放下,低声说,为啥?老安说检查出来癌症,晚期了,一时想不开跳 了楼。老蔺不再说话,举杯一饮而尽。老安好像还想说什么,却见老蔺摇头进屋,只好怏怏而去。

       小蔺午睡起来,浑身滑腻腻的全是汗珠,就拿了毛巾到卫生间冲凉。每天这个时候,母亲在别人家打麻将,老蔺闭关写东西,家里应该是静悄悄的。 小蔺刚要推门,忽觉里面有人。透过门缝,看得见老蔺背对着他,脖子晒得黝黑,白背心卷起,肩膀一抖一抖,隐约有强抑的悲声。小蔺两脚生根,再动弹不得。老 蔺站起,拧开水管抹了把脸,长叹一声,却猛地又蹲下去,悲声依然压抑,但比刚才清晰许多,宛如橡皮锤在墙上一下下地砸。不知何时,小蔺觉得脸上黏黏的,以 为是汗,伸手去擦才发现赫然是泪。回到房间,小蔺蜷在床上,想美菡,想父亲,想离家后的日子。小时候看花灯趴在父亲肩膀,闯了祸有父亲去摆平,以为他是座 山,凡事无所不能。长大了一心远游,看不上父亲的因循守旧,虽然不会再当做靠山,至少还能算棵树,烈日下走投无路,可以乘凉歇脚。如今年近而立,蓦地发现 父亲其实是根草,长在路边。行人的脚,飞驰的车轮,都会压在上面。压了再长,长了再压,所以总不能茁壮。到现在草也老了,无力再长,而脚和车轮却似乎越来 越多。说起那个武艺皋,小蔺左思右想,终于有了点印象。记得他上小学时,老蔺有段日子看来心情不错,常领着他和“克鲁普斯卡娅”前后列成一队,各执他的玩 具刀枪,一边在狭小的客厅里武装游行,一边喊口号。老蔺手举塑料鬼头刀,高呼“打倒武艺皋!”

       母亲和小蔺就跟着高呼“打倒武艺皋!”

       老蔺举刀高呼“刀劈武艺皋!”

       母亲和小蔺就跟着高呼“刀劈武艺皋!”

       然后一家三口凌空奋力挥刀,一起哈哈大笑。老蔺总要笑出眼泪。那时小蔺还小,总把“武艺皋”听成“武艺高”,自觉武艺更高,洋洋自得。长大后,这点趣事渐渐淡漠。偶尔提起,也不见老蔺回应,久而久之,真的就忘却了——

       门开,老蔺提着毛巾,站在门口。小蔺悚而起身,惶然道,爸。

       老蔺说,你的毛巾。他把毛巾递过来,又说,你落在卫生间门口了。说罢转身就走。小蔺随他到了客厅,见他摸出烟盒,点了火,静静地抽起来。小蔺不知能说什么。老蔺抽到第三根,喃喃说老武傻啊,都活到这个岁数了,有什么想不开的?老武啊……

       于是,小蔺这才知道老武跟老蔺同岁,原先也在县里,算起来还有远亲。“文革”期间,老蔺在家务农,老武上过初中,年轻机灵,在公社给领导当秘 书。老蔺二十岁时,公社流行斗戏。各大队都有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隔三差五到社里汇演。老蔺的大队屡演屡败,屡败屡演。本地人好面子,听不得人家说声不是。 大队书记老傅争强好胜惯了,一气之下把宣传队众人关了起来,一天只给一顿饭,弄不出好戏不许回家。老蔺高小毕业,喜欢看戏写字,是宣传队的骨干。十几个人 日夜焦灼,实在技穷。老傅要求甚高,像“吃过了饭喂罢了猪,俺老两口坐下学毛著”,像“阶级敌人总想来变天,咱贫下中农一定要擦亮眼”之类,早被邻村唱得 滥了,万万不能再演。而样板戏是好,大队宣传队级别不够,阵容全无,又不能随便唱。思来念去,老蔺出主意,说《列宁在十月》大家都会背,能不能改编改编? 众人鸦雀无声,而后一阵欢呼,纷纷说“中”。于是老蔺执笔,连夜创作了剧本。至此,小蔺总算弄清楚了豫剧《伊里奇三打冬宫》的诞生历程。既然是豫剧,便一 切都按豫剧来,有道白,有快流水,也有紧板慢板,也有行韵绝韵。排练之际,老蔺当仁不让演了列宁,小蔺的母亲演克鲁普斯卡娅。戏的内容小蔺再熟悉不过,正 是他拍的那个短片,也就是那天几个票友唱的“苏维埃的主席真不好干,老沙皇的势力实在凶顽”,以及“手捧大衣心欢喜,叫一声同志弗拉基米尔·伊里奇”。

       老傅看过排练,异常兴奋。为赶上公社革命文艺成果汇演,大队添置了全套服装、乐器,老蔺身兼编导演数职,风头一时出尽。公社那边也有了创 新。两个戏台面对面南北相望,中间是空场,入口处停有驴拉大车一辆,车上有面白旗。演出时两台戏同时开锣,任观众选择。一旦出现一边倒的局面,驴车便到输 家台前走上几个来回,以示无人问津,并在台中插上白旗一杆。汇演那天,老傅带了本村观众,浩浩荡荡杀到公社。唱对台戏的大队也是不甘示弱。空场上人头攒动,密密麻麻的像高粱地。戏没开场,群情已然鼎沸。公社书记一声令下,斗戏开始。这边“列宁”、“斯大林”、“克鲁普斯卡娅”相继上台,那厢“阿庆嫂”、“刁德一”、“胡司令”轮番登场。但见“克鲁普斯卡娅”在台上边走边唱道:

       伊里奇我的夫身在火线
       为妻我心中急到两军前
       托洛斯基他为人实在太阴险
       怕只怕,怕只怕,怕只怕夫君他难防暗箭
       老蔺转身,和小蔺母亲四目相牵,唱道:
       打冬宫费心力弹火纷飞
       猛回身却看见娘子跟随
       叫一声斯卡娅我的贤妻
       朕正与约瑟夫商议大计
       
       几个唱段过后,对方宣传队那边驴车蹁跹,白旗飘舞,形势已然明朗。老傅率众得胜而归,老蔺成了头号功臣,开始领人在邻近几个大队里巡演。又过 不久,老蔺和小蔺母亲喜结良缘,羡煞不少村人。新婚未过,公社突然来人带走了老蔺,说是交代问题。老蔺年轻气盛,对“丑化革命导师”之说死不承认,于是被 专政劳改了四年多,直到“文革”结束。此案是何人检举,一直是个谜。后来才有传言说是老武,还传得有模有样。说当年斗戏失败的那个大队,是老武的老家,大 队书记不甘当众受辱,找到老武商量;老武也正年轻,被灌了几碗迷汤,就出了这么个点子,意在搞坏老蔺的新戏。孰料老蔺态度顽抗,本来批评教育就能拉倒,却 摇身一变成了牢狱之灾。
      
       小蔺终于明白,“手捧大衣心欢喜,叫一声同志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成就了父母姻缘,也让老蔺命运为之逆转。但传言毕竟是传言,没有实证。老 武和老蔺再见了面,还是客客气气,只是老蔺从此再不登台唱戏,专心写作。再往后,老蔺落实了政策,调到乡里、县里,一直搞他的戏。而老武上调进市,做到群 艺馆长、剧协主席兼秘书长,本市凡喜欢写戏、想有所成绩的,必须先过他这一关。无奈在老武手里,此关从来都是紧闭,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那年老蔺把《伊 里奇三打冬宫》打磨得玲珑剔透,想参加省里评奖,便抱着自费出的剧本集来到市里,请老武等人吃饭,还一咬牙开了瓶茅台。老武态度很热情,彼此忆起当年,自 然有说不完的话。老蔺见事情顺利,也起了兴致,架不住众人苦劝,又来了段豫剧清唱“手捧大衣心欢喜”。待省里奖项公布,老蔺榜上无名。老蔺舍不得报送的十 五本集子,打电话给评委会,要求将材料寄回。两天后评委会回话,说申报名单上根本没有老蔺,材料也无从谈起。老蔺如梦初醒,在家里破口大骂。不过也就是骂 骂而已,老武掌握着话语权,随便找个理由就把他打发了。又过几年,老蔺矢志不渝,继续在《伊里奇三打冬宫》上下功夫,终于定稿,在小范围内传阅后效果甚 佳,上报市里排演,却久无音讯。忽有一天,老安拿了份报纸来访,说戏已演出,编剧是老武。老蔺将信将疑,看看报道,觉得跟自己的剧本似非而是,为慎重起 见,便连夜潜入市里,亲眼看了一场。发现除了戏名和编剧换了,其余的地方原封不动。找老武评理,偏赶上他酒醉,说偷就偷了,用就用了,怎么着?老蔺回到 家,写了小山似的检举信。很快,老武打电话来,只说了五个字:老子封杀你。说来也怪,老武的戏演过三场,再不露面;而此后一连十年,老蔺也没有一出戏排 演。直到进了新世纪,资讯手段发达了,老蔺也学会上网,参加了一个省外的征稿,高中头名。大红证书到手,老蔺请市报的文化记者来县里旅游一次,带走点土特 产,换了篇配图报道,倒也有了点影响。文化系统再开年会,代表们一起吃自助餐,老武端着盘子大老远过来,对老蔺热情道,兄弟,你可别埋怨老哥,要不是这些 年我一直变着法激励你,你能有这么大成绩?老蔺哈哈大笑,说多谢老兄。
      
       小蔺问,那当年检举你的,真的是老武?
      
       老蔺摇头叹道,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人都已经死了。说是报应也对,是命里注定也对,意义不大了。但不管怎样,他死于非命,我都要喝上几杯酒的。
      
       可能因为刚才悄悄哭过,老蔺讲得很平淡,小蔺却听得惊心。有心再问,老蔺已不愿多谈,只是道,这件事不消说了,你准备一下,明天咱们去省里。小蔺不解,老蔺绽开笑容,是好事,爸领你去见见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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