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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行清泪为谁流

发布: 2010-4-22 20:03 | 作者: 卧夫



       我没想到真的有人哭了。

       如果仅仅是喜欢,如果仅仅是崇拜,如果仅仅是惋惜,如果仅仅是遗憾,泪,就可以轻易流出来么?在这年头,人们笑的时候都非常少,哭就更稀奇了。可是,有人竟然哭了,而且不是像某些即兴的笑那样出于礼仪或应酬。
       
       鲜鱼开了膛,血腥淋漓;你进门
       为何不来问寒问暖
      
       人如果喝醉了,说的是否都是真话?
       都说天外有天,天外的那个天是什么摸样?
       诗人的嘴里能否吐出象牙?

       在这年头,令人质疑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例如,有钱能让鬼推磨,没钱就替鬼推磨?人生在世,应该做到宁死不屈还是能屈能伸?大如人类历史,小到私人日记,我们都可以从中察觉人的某种挣扎。诗人夹杂其间,一边闭着眼睛寻觅强盗藏在山洞里的财宝,一边假设自己以蛙泳的肢势冲刺的时候,可以撞倒南墙。
      
       致命的仍是突围。那最高的是
       鸟。在下面就意味着仰起头颅。
       哦,鸟!我们刚刚呼出你的名字,
       你早成了别的,歌曲融满道路。
       象孩子嘴中的糖块化成未来的某一天。
           ——张枣《卡夫卡致菲丽丝(节选)》
      
       早晨醒来,诗人张枣以卡夫卡的名义打开血腥的笼子,却又发现所迎接的永远是虚幻,上午背影在前,下午它又倒挂身后。通过祈祷,这才发现“我们的突围便是无尽的转化。”突出重围,完成一种酣畅,乃是许多人热烈地幻想过,甚至固执地实施过事情。但是,往往旗开得胜还是一败涂地?诗人张枣其实一直处于游移状态,至死也没找到真正的突破口,虽则他曾一度辉煌。他一边不耐烦地接受身心的憔悴,一边转移自己的视线。把视线从国内转移到国外,然后又把视线从国外转移回国内,最终客死他乡。张枣长期客居西方的动机暂不考究。但是从他挂在嘴边的“我是张枣,我是一个诗人”的自我表白,并没给他带来他想要的东西,反而是加倍的寂寞和孤独。

       诗人是耐不住寂寞和耐不住孤独的人。

       当年,比如80年代,诗人以诗会友,相聚之际相互交流诗稿,都很郑重其事。如今,诗人仍然以诗会友,相互赠送诗集,大多只是当面翻弄一下,然后束之高阁。你如果让对方谈谈观感,甚至就有点扫兴了。你让人家说什么呢?你明明在渴望一种赞同,若说你的东西写的不行,你还不把人家恨死?诗人之间于是出现这样一种怪状:当面彼此吹捧,背后互相贬低。

       冷漠、浮躁、虚伪,是当代人的通病。相形之下,诗人看起来稍显意气风发,其实那是一种假象。而且,诗人总以为自己不是凡人,却不知道仅仅是诗人过度的自负与自恋,与“凡人”泾渭分明。你怀才不遇?那你想要什么?金钱?官职?你认为你每字能值千金?你认为你足以胜任将军?

       在这种情形下,张枣的心境可想而知。熟悉张枣的人,包括张枣的弟弟张波,公认张枣是个乐观的人,走到哪里都能带给朋友欢乐。他们当然也更清楚张枣身上具有一种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一直不曾褪去。可是,正如张枣的一个叫陈东东的朋友所称:“这个时代没有给他提供合适的舞台。”被西川认定为“有波希米亚气质”的诗人张枣,在他几欲突围的过程当中,做了如此记录:
      
       凡是活动的,都从分裂的岁月
       走向幽会。哦,一切全都是镜子!
       我写作。蜘蛛嗅嗅月亮的腥味。
       文字醒来,拎着裙裾,朝向彼此,
       并在地板上忧心忡忡地起舞。
       真不知它们是上帝的儿女,或
       从属于魔鬼的势力。我真想哭。
           ——张枣《卡夫卡致菲丽丝(节选)》
      
       只要不怕,你就是天使。即便打开手掌,打开树的盒子,打开锯屑之腰。当世界以别的方式突然显现之际,用另一种语言做梦,但这并不能阻止诗人的慨叹,“夜啊,你总是还够不上夜/孤独,你总是还不够孤独!”

       张枣不喜欢在自己的诗里搞恶作剧。他不喜欢冒充野兽隐于谁的身后突然嚎叫一声,把你吓个半死,然后再把你救活。他的一贯做派,也不是费尽吃奶的力气爬到悬崖上面,把一瓶矿泉水倾注下来,制造“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场景。他的诗,是他把他收集到的浪花一朵一朵镶嵌在他走过的山路,远远望去错落有致,走近一瞧生动有余。

       诗人游弋在各自的梦里,虽能点石成金,面对俗世与观念的变迁,却已无可奈何。与张枣恋爱过的一个女子,大学一毕业就和他分手了。分手的原因,是她喜欢上了一个做生意的人。她说跟生意人在一起很轻松,不像跟诗人在一起时那样沉重。诗人被人感觉到得沉重,是源于诗人的忧患意识还是因为诗人的双手已经冻麻木了?曾经的诗人、成功的商人万厦有句名言:“仅我腐朽的一面,就够你享用一生。”这是万厦突围之后,趾高气扬地发出的声音。如果张枣完成了具有客观意义的突围或转化,是否还想打开血腥的笼子?我们宁愿相信诗人不想背叛自己的人文背景。
      
       人长久地注视它。那么,它
       是什么?它是神,那么,神
       是否就是它?若它就是神,
       那么神便远远还不是它;
       象光明稀释于光的本身,
       那个它,以神的身份显现,
       已经太薄弱,太苦,太局限。
           ——张枣《卡夫卡致菲丽丝(节选)》
      
       “若它就是神/那么神便远远还不是它,”所猎之物恰恰只是自己?如果一声枪响可能断送春潮,当白兔迷途,“十年前你追逐它们,十年后你被追逐,”你可能是另一个你,所见之处仅仅遗留你的痕迹。

       48年前,有个饿得虚胖的男人从新疆逃回长沙老家,大吃一顿猪肚萝卜汤。中午,他想去湘江边的橘子洲头坐一坐,他走着走着又不想去了,就沿着来路往回走。他忽然一转身,不仅惊动了天边的一只闹钟,而且搞乱了人间所有的节奏,由此变成了张枣的父亲。

       如此承担某个人的叹息和微笑,把后代倒映十月之水里面,当时,不可能知道是否有更多的意义。比如,不可能知道是否可以诞生一个诗人、或者教授。这是诗人张枣在他的诗里告诉我们的十月怀胎的内幕。“此刻,在对岸,一定有人梦见了你。”
      
       因为月亮就是高高悬向南方的镜子
       花朵随着所猎之物不分东西地逃逸
       你翻掌丢失一个国家,落花也拂不去
       一个安静的吻可能撒网捕捉一湖金鱼
       其中也包括你,被抚爱的肉体不能逃逸
           ——张枣《十月之水(节选)》
      
       张枣,第三代诗歌运动中的代表诗人、80年代著名的“四川五君子”之一(五君子:柏桦、翟永明、欧阳江河、钟鸣、张枣),“张枣的诗学实践暗含着对在中国影响极大的现代主义的摈弃和对朦胧诗的远离。”德国汉学家顾彬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如是说。这样一位“有一种争分夺秒完成虚无的激情”的诗人,当年只有21岁的时候,也就是1983年10月,柏桦发现他“梦幻般漆黑的大眼睛闪烁着惊恐、警觉和极其强烈的敏感,复杂的眼神流露难以形容的复杂。”如今,我们面对张枣的遗照,把他留下的有限的诗歌权作他对自己的注释,也许能有更深奥的体会。顾彬对张枣做过这样的结论:“与其说张枣是二十世纪中国最好的诗人之一,我更想说张枣是二十世纪最深奥的诗人。”谙熟英语、德语、法语和俄语,德国图宾根大学的文哲博士,却于2010年3月8日 凌晨4时39分,在德国图宾根大学医院因肺癌去世,享年只有48岁。
      
       没有雨天,纸片都成了乳燕
       而我渐渐登上了晴朗的梯子
      
       有人建议:“第八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给张枣补发“终身诗歌成就奖”。但兼任这一奖项评委会主任的谢有顺却说,一个离我们而去的诗人,他可能并不需要任何奖了,纪念他的最好方式,就是阅读他的诗歌。“他对语言本身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敏感,”北岛给张枣的诗做出的结论是,张枣试图在西方文学与东方审美体系之间“找到新的张力和熔点。”

       诗歌的张力与熔点,正是诗人一直苦苦探寻的通幽之径。从古延续至今,人类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几乎没有任何创意,诗人若想标新立异,对惯常的语言秩序势必进行体制改革。我们在诗歌里经常见到的那些车轱辘话,即使对诗歌的肌体构不成伤害,也是一种累赘。如果说张枣的诗是传统诗歌与现代诗歌的完美结合,已经做到这种“完美结合”的诗人并不只有张枣。但是我们无可否认,80年代初风华正茂时的张枣,把他从长沙背到重庆的一个竹编的背篼改装成了诗歌的形状,里面盛的虽然还是他的行李,却已成为他个人的显著特征。而且,他的诗歌与他本人一样,无论历经了多少风尘无论留下多少划痕,告诉人们的也是祥和与温婉。碰着了刀,但不刺身。而且不堪解剖的蝴蝶的头颅,仿佛过去重叠又重叠只剩下一个昨天。因为罗蜜欧与朱丽叶已经认定来世是一块风水宝地。
      
       呵,蓝眼睛的少女,想想你就是
       那只蝴蝶,痛苦地醉到在我胸前
       我想不清你那最后的容颜
       该描得如何细致,也不知道自己
       该如何吃,喂养轻柔的五脏和翼翅
       但我记得我们历经的水深火热
       我们曾咬紧牙根用血液游戏
       或者真的只是一场游戏吧
           ——张枣《蝴蝶(节选)》
      
       而我的耳朵似乎飞到了半空
       或者是凝伫了而燃烧吧,燃烧那个
       一直戏睡在它里面,那湫隘的人
       还烧烧她的耳朵,烧成灰烟
       决不叫她偷听我心的饥饿
           ——张枣《楚王梦雨(节选)》
      
       读张枣的诗,他不会让你伴随他的思路长吁短叹,也不会让你得意忘形。他只是睿智地和你娓娓而谈,告诉你外面的声音只可能在外面,你和我本来是一件东西享受另一件东西,你在哪儿休息,哪儿就被我守望着。诗人虽然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但他坚信月亮永远是那么圆,“我的梦正梦见另一个梦呢!”任何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符号,咫尺之遥却离得那么远。

       张枣的诗歌是中国诗坛的一块微辣的湖南腊肉,如果细细咀嚼起来,,便有无限滋味涌上心头。多少年以后,仍有余香缭绕。哪怕那一特质不合你的口味,你也忘不了它。当你听说他不在了,哪怕与他素未谋面,心里也会咯噔一下。

       张枣病逝的消息传出来后,3月12日 晚8点,由张枣生前好友黄珂发起的又一场追思会在北京798影子音乐剧工作室举行。已经当选“重庆市城市形象推广大使”的著名社会活动家黄珂,他十年如一日,一直是中国艺术家,诗人和文化圈各名流在北京的东道主。因此,黄珂对张枣的侠肝义肠,乃是性情使然,绝非缘于张枣每次从德国回京,都特意带胃药给黄珂家的阿姨。因为张枣知道黄珂家的阿姨患有胃病。
      
       现在连那些插图也不见了
       你想象上面的葡萄藤和少女
       你想起一个孤独的英雄在流血
           ——张枣《那使人忧伤的是什么?(节选)》
      
       那令人忧伤的是什么?诗人用手指清理着落花耳朵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叨念自己的名字,看似并没找到忧伤。

       真奇怪,雨滴还未发落的前夕,诗人虽然想到了周围的潮湿,仍没找到忧伤。

       再暗的夜也有人采芙蓉,有人动辄就因伤心死去。“唉,活着,活着,意味着什么?”

       诗人的忧伤,有可能来自于诗人的共产主义计划没能提前实现。或者,诗人本想找个地方撒尿,附近却又没有厕所。诗人的本钱越花越少,诗人的生命主题,也许只是为了收获某些偶然。诗歌,很少再像女人年轻的身体那样,足以让爱情失色。也很少再像刚刚出锅的馒头热气腾腾,散发着粮食的味道。诗人以诗歌的名义男欢女爱,交杯换盏,诗歌却不及餐桌上的下酒菜,成了脱下来的内衣被冷落在床的角落。2000年以后,张枣日益落寞起来,感觉“活在一个纸做的假地方。”因为诗歌越来越边缘化了,他干脆极少参加诗歌活动,在自己任教的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专心致志地授业、解惑。
      
       我看到自己软弱而且美,
       我舞蹈,旋转中不动。
       他的梦,梦见了梦,明月皎皎,
       映出灯芯绒——我的格式
       又是世界的格式;
       我和他合一舞蹈。
           ——张枣《灯芯绒幸福的舞蹈(节选)》
      
       张枣似乎并没想把自己的诗歌写成格言警句,对待别人既不仰视,也不蔑视。他本人如他的诗歌一般,习惯于以一种平视的姿势而又不乏诗人的激情。在黄珂、宋琳等人先后发起的追思会上,张枣的生前好友、以及他的学生无不为他英年早逝啜叹不已。人到中年,张枣这个吃不惯西餐的家伙,身体明显开始发胖。可他仅仅是个胖人,不是粗人。比如他找谁借过钱,他会很主动地尽快把帐还清,这一点与杨白劳大不相同。张枣与女诗人潇潇住邻居的时候,曾把一张精致的铁艺桌子送给潇潇。潇潇在追思会上谈起这件往事,不仅感慨万端,她表示将把那张桌子永久保留下来,做为纪念。

       “我咬一口自己摘来的鲜桃,让你/清洁的牙齿也尝一口,甜润的/让你也全身膨胀如感激。”潇潇朗诵张枣这首《何人斯》的时候,再一次把人们带进了诗人那悠远的思绪当中。

       你此刻追踪的是什么?

       谁使眼睛昏花,一片雪花转成两片雪花?

       为何只有你说话的声音,不见你遗留的晚餐皮果?

       张枣曾在他的课堂不止一次表露他对海子的欣赏。他说,海子以飞一般的速度燃烧了他的才情,也燃烧了他的生命。可他却没想到这样的话也很适合自己。聆听过张枣讲课的08年毕业的硕士研究生胡金环,追忆他与张枣的师生之谊,不禁泪流满面。张枣在她心目当中,既是恩师,也像慈父,更像朋友。她目前从事图书编辑工作,张枣被确诊之前刚刚翻译完的德国童书《月之花》和《暗夜》,成了张枣为世人提供的最后的晚餐。他们本来已经约好一起去潭州吃湖南菜的呀!因为胡金环与张枣是同乡。

       张枣走了。他走进一面镜子。他曾在镜子里面为别人设定位置,如今,他亲自坐到了镜子里面,羞答答地微笑着陪伴我们。当然,陪伴我们的还有他的诗歌,以及他送给诗人潇潇的那张铁艺桌子。

       潇潇在那张桌子上常年摆放着一盏星星台灯。每次打开,都如点亮了一堆遥远的星星,在桌子上悄然闪烁。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张枣《镜中(节选)》
      
       芒克是最不愿意议论已经离世的诗人的人。我与芒克相聚的时候,仍然忍不住请他谈谈张枣。“和张枣在一起,是一件开心的事情。”芒克说,“我不愿意让自己相信他已经不在了,只当他去了别的地方,依然活着。”

       诗人回璇给我发来短信,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正在赶写关于张枣的一篇文章。回璇说,张枣会快乐的。

       是的,张枣会快乐的,我相信。
      
       2010.03.14.卧夫制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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