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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袍西施

发布: 2008-10-31 09:16 | 作者: 王鹤



赵太太提一篮菜往家走。是1958年3月初,日色已不像冬天那么晦涩和迷蒙,一些似有似无的光晕从梧桐疏密有致的枝干中泻下,爽利、澄澈,还有点点清冽。温度还不够,但裸露在外的脸和手不再冷沁沁的,街边的树、路上的行人,街沿上的猫狗……都不那么萎靡了,仿佛万物都有了苏醒的迹象。

岂止不冷,赵太太已是走热了,顺手从虾蓝色粗条纹的薄丝绵旗袍里摸出手帕擦汗。今天晚上有客人,菜买得丰盛。鱼、肉、蔬菜,竟装了一竹篮。今晚请的客人么,有点特别。赵太太想着,不觉加快了脚步。

刚走进白果街,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在招呼她,赵太太,过来坐嘛!她不用抬眼都知道,是热情洋溢的杂货店老板娘。赵太太不喜欢像许多街坊那样聚集在杂货店摆龙门阵,但今天真需要买些豆瓣、甜酱做鱼。老板娘正在给人舀酱油,一边拿一只竹提子往酱油缸里伸,一边说,赵太太,昨天刚到的郫县豆瓣和郫县窝油,给你留着呢。老板娘细长消瘦的胳膊一垂下,那只绿得黯然、过于宽松的玉镯子就摇摇欲坠,看得赵太太心里一紧。

她付过钱正要离开,老板娘有点神秘地拉拉她的衣袖,表情是夸张的不满和压抑住的兴奋,语气急促道,不要着急嘛,我给你说——我也是今天才晓得,你猜街上那些讨厌鬼给我们取了什么外号?赵太太尚未搭腔,她又兀自说了下去:他们说你是旗袍西施,我是酱油西施!说这外号都起了好多年,满街都知道,就瞒着我们两人呢,讨厌不?

老板娘瓜子脸,颧骨略高,薄嘴皮稍大,如果放在几十年后,这大嘴是可以因疑似朱莉亚·罗伯茨而加分的,可从前的审美观推崇的是樱桃小口,老板娘的颧骨和嘴巴因此使整张脸显得美中不足。不过,那双黑而大的美目,灵动活泛,很是增色。赵太太看一眼她,轻轻一笑说,唔,都什么年纪的人了?什么西施东施的,懒得理他们,就当没有听到好了。

赵太太家在白果街6号,既不临街,也非独院:进门需穿过一条幽深狭窄、难容两人并行的小巷——其实也非小巷,是两道高墙间的一溜间隔。奇怪的是,这么二三十米,居然也有名字,叫义学巷,不知从前有什么来历。穿过它,眼前就豁然开朗:一个颇为宽敞的长方形天井里,有一株树冠遥遥高过屋顶的银杏树,线条繁复的枝条上,还未缀上一星半点绿叶,天井的光线竟没怎么受影响。天井四面的青瓦小屋是对称的,布局紧凑。一溜四间的正房更为轩朗讲究,从顶到底是一律的楠木雕花门窗,木雕的工艺精湛细腻,花与鸟竟都袅袅颤动、呼之欲出似的。木雕上间或有几片树叶,被染成了金色。那棕黄晕染着稀疏淡紫黑的木色,配上一点点金色,倒是协调得很。

算来有12年半了,那年赵太太一家到处看房,她一眼就看上这里。当时恰逢抗战胜利,许多外省人返籍,城里一下子清静了许多。房主是下江人,急着回南京,他们和隔壁钱先生钱太太一家便以极划算的价格将这小院合买下。

赵太太去洗脸架前洗手,顺便对镜抿抿头发。想起刚才老板娘的话,不觉哑然失笑。她个子不高,年轻时娇小玲珑,五官清秀,如今稍稍发福,眉眼和身材还不失灵动,又凭添一分恰到好处的圆润。赵太太并无许多女人的自恋和夸饰,她知道自己模样是不错的,但也没有自以为好到国色天香的地步,凭心而论么,也就七八分姿色吧。至于将她与酱油西施相提并论,当时心底就稍微一梗:这也算得上赞美吗?说起来,自己认识的人中,还惟有今晚将来做客的窦太太白瑞音是不折不扣的美人,只不过人家住深宅大院,不经常在街上抛头露面,众人不大好意思拿她开玩笑罢了。其实,她才是严格意义上的旗袍西施。虽说自己做旗袍的技术叫人称绝,也常年穿着旗袍,但窦太太那模样、味道,才真是把旗袍的曼妙穿到了极致……对啊,如果拿自己和窦太太相提并论,倒还差不多。赵太太想到这里,又觉好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嗔怪道,好不好意思?我看你比“酱油西施”也好不到哪里去。

洗洗涮涮、烧烧煮煮,就到了中午,赵先生回家吃饭了。

他一进门就直奔厨房,一边帮太太端菜,一边迟迟疑疑地说,晚上请客的事,是不是再考虑一下?这个时候请窦先生窦太太吃饭,不妥当吧?

赵太太在家里向来是一言九鼎的,当下就一扬眉毛道,有什么不妥?!

赵先生愁眉苦脸:学校已有三个老师被划成右派了,我们现在,按说该和右派划清界限的,你倒逆流而动。我们跟他们也不算至爱亲朋,再说他们也马上要被下放了。

赵太太把筷子递给他,语气缓和道,正因为他们要离开了,眼下又不顺,我才想到要请请他们。从前人家窦先生大小是个官,你看我什么时候去巴结过?再说,窦太太是我多少年的主顾,你也知道,说起旗袍过筋过脉的地方,只有她和我最投契。她要走了,我怎么可能不送送她?而且,那天听她说话的情形,窦先生不见得会来的。我和她两个家庭妇女聚一聚,问题不大吧。

赵先生皱着眉头想想,似乎也无法反驳太太,就不再坚持。他突然又灵机一动,说,学校晚上还要开会,干脆我就不回来吃饭,你招待客人算了。又笑眯眯补充一句,太太是最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赵太太斜睨他一眼,瘪瘪嘴说,也好,就算你不空,这客我是请定了。

赵先生去学校了,赵太太又在厨房里忙了一阵,诸事基本就绪,等客人来了,临时做三两个热炒就行了。时间还早,就顺手拿起一件深咖啡色的斜纹夹旗袍,准备做盘扣。这是青石桥张老太太的,也是老主顾了,眼看天暖和起来,人家就要穿了,留这么点尾巴,总也没完成。她拿着旗袍仔细打量,寻思扣子是做成一字型呢?还是琵琶型?抑或蝶型?赵太太固然可以做好几十种盘扣的花样,但老年人的衣服么,却不能太花哨,当然也不能太呆板。这布料原本已有一份沉着,那么,就做成琵琶型吧,不张扬,比起老太太们常用的一字扣,又还有点花样。这么想着,就动手做起来。

真是想到曹操,曹操就到。一个敞亮浑圆的声音从天井那头打着哈哈飘过来,哎哟赵太太,我这一阵子没有过来,你的玉兰、海棠都开繁了。

赵太太忙起身相迎。张老太太身躯不轻,走得惊落几片玉兰花瓣。她进得门来,一眼看见自己那件咖啡色旗袍,连忙抓起来,爱不释手地朝身上比试。一边问,可以试吗?又指着身上的薄丝绵旗袍,你看你看,只有你做的衣服我穿上不显胖。赵太太略微不好意思地说,等扣子缝好就可以了。张老太太素来知道赵太太的脾气,从来也不催她,当下赶紧撇清似地直摆手,不急不急,慢工出细活嘛。我今天是路过这里,不是来催你的——光是图快,我还不找你呢。赵太太心里熨贴,这,就是人家对自己的尊重和将就了。当然,赵太太的手工,确实从来不曾令人失望,所以才当得起这份礼遇,也才滋养得出这丝矜持。

倒也不是怠慢或懒散。赵太太喜欢自己这手艺,之所以喜欢,是因为没有完全靠着它养家糊口。她做得慢,当然也做得精,做得慎重:天太热是不做的,因为手上有汗,涩针,还容易把料子弄上汗渍;天太冷也是不做的,怕下剪和用针时手抖或手僵……总之,知道的人都说,赵太太干活像绣花——像绣花那么精细,也像绣花那么缓慢。赵先生在中学教数学的工资不算很低,有时还有些考大学的学生慕名来补习,两人只有一个念中学的女儿,生计是不发愁的。所以赵太太不紧不慢做做旗袍,为家里增加了收入,更为自己添了许多乐趣。

赵太太的大姐夫是知名画家、驰名川西的“姚牡丹”,工笔牡丹最是精妙。大姐夫经常一边捻着胡须,轻轻洗笔,一边很惬意又还有点得意地说,画画呢是很享受,享受了倒也罢了,却还能换来银两,可谓意外之喜、锦上添花了。赵太太的家境自然不能与大姐家比,更缺乏大姐夫那样的名望,但她觉得自己真的懂得大姐夫那份满足从何而来。

张老太太的大嗓门压低了些,问,我听杂货铺老板娘说,你们都要进街道上新成立的手套生产组了?说是要号召家庭妇女出去工作呢。赵太太游弋的思绪被拉回来,有些茫然地摇头,又点点头说,嗯,有这么回事,她们给我说过开动员会的事,我还没想好。

张老太太松了一口气似的拊掌一笑,我就怕你不做了呢,那我放心了。一面起身欲走,又不经意地问了句,我女儿那两件做好了吗?……没有也好,她最近奇怪,迷上连衣裙,我不懂那样式怎么比得上旗袍……哎,那我就把料子给她带回去。赵太太连忙找出那两段料子递给张老太太,说,年轻人嘛,谁不爱穿个时兴呢?张老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搞不懂她们……你忙你忙,我不耽误你。一阵风似地告辞了。

她这一走,院子里顿时悄无声息,只有房檐下鸟笼里的两只画眉,偶尔喳喳叫几声,娇弱轻柔,却搅扰得赵太太再也无心缝纫。

这些年来,赵太太的主顾是日益稀少。年轻人时兴列宁装、布拉吉,谁还耐烦穿旗袍?老主顾则日渐凋零:有的老了,渐渐缺乏精力和心情常添新衣;有的穷了,鲜衣美食的人家好些成了新时代的贱民,女眷们的装束,再也不能与从前比肩;有的变化了,家庭主妇们陆续参加工作,旗袍的玲珑紧致与捆绑约束,的确是不适合上班下班的快节奏了……赵太太逐渐有了落寞之感,这感觉不知不觉来到,直到前几天听说窦太太要随窦先生下放,才悚然一惊。就像手浸泡在一盆热腾腾的水里,有时浑然不觉水在渐冷,待猛然清醒,才发现水已凉透。赵太太木然地想,像窦太太那样把旗袍穿出万千风致的人都一个个离开,或者改装了……往后,只怕没有多少人能穿出自己手艺的精妙吧?甚至,没有人再穿旗袍了吧?

要说赵太太毫不在意缝纫的收入,也不尽然,但她实在是更喜欢看着每款衣料经自己的手变成一件件无懈可击的旗袍。那些面料,丝,麻,缎,府绸,海虎绒,斜纹……真是各有各的脾性、温度,就像那些主顾,体态、身材各异。看她们试新衣,最是惬意:女人们在镜子前轻移莲步,款摆腰肢,凝视,顾盼,回眸,然后笑逐颜开,赞不绝口——几乎每件新衣都凸显了她们身体曲线的婉转有致,或是巧妙遮掩了她们身材这样那样的缺陷——就算是赵太太听惯了众人的夸赞吧,每听一次,还是禁不住要矜持地一笑,半是得意半是狡黠地说,连我自己也奇怪得很呢,咋个每一件都那么合身呢?然后大家笑作一团。

那样快意的场面,是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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